那老管事眉頭深鎖,顫聲進言道,“家主容稟,老奴斗膽多言。倘使慕容世家遲遲按兵不動,外間流言蜚語尚不足懼,唯恐姜太公那邊難以交代。若來日他暗中作梗……”言及此處,老管事喉頭一緊,竟不敢再說。
慕容家主聞言,唇角微揚,清冷中透著幾分譏誚,“使絆子?穿小鞋?四殿下這陣邪風分明是沖著他姜家去的。此刻他自顧不暇,哪有余力算計旁人?待得城主府的鐐銬鎖住姜家人脖頸之時——”話音忽頓,眼中精光乍現,“我倒要看看,那老狐貍如何在這盤死局中,從四殿下指縫里撈人!”
老管事聞言噤若寒蟬,只將身子又躬低了幾分,默然頷首。
“傳我令去。”慕容家主忽而沉聲,“著家中仆役晝夜警醒。旁支庶出暫且不論,但凡我嫡系血脈近日一概閉門謝客,修身養性。若放走一人……”語聲驟冷,似臘月飛霜,“提頭來見!”
老管事慌忙應諾,“家主明鑒,幾位公子皆深明大義。如今外頭風雨飄搖,斷不會出去惹事的。”
“城主府的大牢……”慕容家主忽輕笑出聲,那笑聲卻教人脊背生寒,“可不是給他們這些錦衣玉食的公子哥預備的溫柔鄉。”
二人計議方定,忽聞門外傳來婆子恭敬通傳,“稟家主,大小姐到。”
方才還冷若冰霜的面容,霎時如春風化凍。慕容家主眼角紋路舒展,笑意直達眼底,“這丫頭……”語氣寵溺得能滴出蜜來,“莫不是又瞧上什么稀罕物事,急著討我要了?”
原來慕容家主膝下三子一女,這掌上明珠排行最幼。自小被嬌寵得如珠似寶,要星星不敢給月亮。府中上下皆知,若惹了這位小祖宗,必鬧得雞犬不寧。便是她那幾位兄長見了,也都避之如蛇蝎,繞著回廊走。
慕容瀾蓮步輕移,宛若驚鴻照影般掠入廳堂。她朱唇微啟,眼角眉梢俱是靈動笑意,如乳燕投林般撲入慕容家主懷中。“爹爹今日怎生得閑?不用去九鼎閣開會議事嗎?還以為會撲個空,沒想到您竟然真的在家?”聲若帶著三分嬌嗔。
慕容家主輕撫愛女云鬢,眼中漾著化不開的憐惜,“及笄之年的大姑娘了,還這般不知避嫌。”他指尖點著女兒額間花鈿,“若叫外人瞧見我們瀾兒這般形景,怕是要笑慕容家養了個長不大的瓷娃娃。”
慕容瀾芙蓉面上綻開明媚笑靨,“莫說及笄,便是到了古稀之年,女兒也要賴在爹爹懷里,永遠做爹爹的好女兒。”忽又柳眉倒豎,眼中閃過寒星,“那些個碎嘴的,正好拿他們舌頭給爹爹泡酒!”
“胡鬧!”慕容家輕敲女兒手背,“女兒家張口就是剜舌剖心的,傳出去豈不讓人說我們慕容家兇狠歹毒?以后都不許這么說,知道嗎?女兒家名聲寶貴,若是擔上狂妄自大的名聲,將來如何找婆家?”
談及婚事,慕容瀾露出嬌羞的神色,“女兒一直陪著爹不好嗎?難道您舍得我嫁人?”
“真是個傻孩子!”慕容家主露出無奈的笑容,“女兒大了總是要嫁人的,難道要留在家里做老姑婆?一家有女百家求,我的女兒這么漂亮這么能干,不知道多少人家搶著要呢。先前邱家、林家都曾嘆過我的口風,就連姜太公……也有意為他的長孫求娶……”
慕容瀾霎時霞飛雙頰,將臉埋在父親的衣襟間,“女兒又不是一件商品,爹別把我嫁到這些人家里去。到時候沒有您在旁邊保護我,女兒受了委屈都沒地方訴。尤其是姜家,那姜太公的長孫從娘胎里降生就帶著病,是個癡的,聽說都這個年紀了還不會自己用飯呢,您把女兒嫁給他,那不是把女兒往火坑里推嗎?”
“爹爹怎舍得?”慕容家主忙拍著她單薄的后背,“爹怎么舍得你去姜家吃苦?爹一定擦亮了眼睛,好好幫你選個夫婿!”卻見女兒忽然凝眸望向窗外。微風吹動她鬢邊碎發,那對明珠耳墜在光影里明明滅滅,恍若藏著不可言說的心事。
知女莫若父。
慕容家主眸光微轉,眼底泛起慈父般的漣漪,“瀾兒可是心有所屬?這錦繡心事若不與為父細說,叫為父如何為你裁度?”話音未落,袖中手掌已暗自攥緊——若是門第相當的人家便罷,若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寒門子弟膽敢覬覦掌上明珠,定教他血濺三尺。
慕容瀾纖指繞著青絲,芙蓉面上飛起兩片紅霞。“女兒確有一樁心事……只是那人身份貴重,縱是父親……怕也難以為女兒周全。”說罷眼波流轉,似有萬千星輝墜落其中。
“身份貴重?”慕容家主拂袖道,“風奈城中姜氏獨尊,九鼎閣內更是大權在握。連姜太公的嫡孫都入不得你的眼,還有誰比姜家更尊貴的?”
“從前沒有,如今卻有了。”慕容瀾朱唇輕啟,吐氣如蘭,“那人一來,姜家便該退避三舍。”
慕容家主驀然怔住。
——從前沒有,現在有了。
——莫非是……
他倏然想起那位剛剛入城的四殿下。衣袂翻飛間,驚起滿城飛花。姜家再顯赫,終究是臣;而那位,可是真正的天潢貴胄啊!
“你……何時……”慕容家主聲音發顫。
“四殿下入城那日,女兒在綴錦樓上遠遠望過。”慕容瀾眸中泛起迷離光彩,“后來殿下出城祭掃拓月氏,女兒又在官道旁守了半日。”她指尖輕撫鬢邊珠釵,“那樣的人物,當得起‘立如芝蘭玉樹,笑若朗月入懷’,女兒還沒見過比四殿下更俊美的男人呢!”
慕容家主眼前驀地浮現蓮蘅殿下的容顏——那等風華,確非塵世所有。恍若仙人踏月而來,所經之處,連風奈城的月色都為之黯淡三分。
慕容家主輕笑,“瀾兒不愧是我掌上明珠,這眼界倒是高遠。只是……四殿下乃真龍血脈,金枝玉葉之軀,豈會長困風奈這方淺灘?你若跟了他,將來怕是要辭別父母兄弟,去那遙遠的帝都生活,到時候可怎么辦?”
“父親多慮了。”慕容瀾漫不經心地道,“女兒眼里只裝得下兩樣東西——一是心上人的模樣,二是他冠冕上的明珠。帝都的宮墻再高,難道高得過女兒攀龍附鳳的志氣?萬家當年不過是個市井之蛙,如今仗著萬皇后一人,連帶著祖墳都冒了青煙。若女兒當真入了鳳藻宮,這慕容氏的族譜,怕是要用金線重繡呢。”
“荒唐!”慕容家猛地一頓,“鳳位也是你能肖想的?”
“為何不能?”慕容瀾忽地起身,“風奈城的春色三分,女兒獨占兩分半。四殿下除非是目盲心癡,否則……總要醉倒在我的石榴裙下。”
慕容家主望著女兒玉雕般的側顏,忽覺滿室生輝。確然,這般的雪膚花貌,莫說風奈城,便是放在帝都的牡丹宴上,也要壓得群芳失色。男人嘛……他捻著胡須暗忖,哪有不貪鮮的?待生米煮成熟飯,便是皇商也要估計名聲認下這樁姻緣。
“好!好!”他突然撫掌大笑,“那幾個孽障若有瀾兒半分玲瓏心肝,為父何至于如此操心?”話音忽轉溫柔,像撫弄珍玩般輕拍女兒香肩,“明日便讓繡娘給你裁新衣,要浮光錦的料子,再開庫房取那套紅寶石頭面——咱們慕容家的鳳凰,總要風風光光地飛上枝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