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初臨，慕容瀾踏著碎金般的夕照款款而歸，裙裾拂過朱漆回廊時，仿佛晚霞都凝駐在她流轉(zhuǎn)的眼波里。菱花鏡中映出的容顏，恰似牡丹承露，連銅鏡邊緣鏨刻的纏枝蓮都羞赧地蜷起了葉尖。

她以纖指輕撫鬢角珍珠，玉蔥似的指尖在燭火下泛著瑩潤的光，“你且說說，這風(fēng)奈城的春色，可堪與我這副皮囊爭艷？”

侍立一旁的丫鬟連忙捧起精制的梳篦，笑聲里浸著蜜糖，奉承又討好地說道，“小姐這話可折煞滿城芳菲了。您忘了前些日子姜家設(shè)宴，那些姑娘們簪的堆紗花，見著您鬢邊的真牡丹都蔫了精神呢。風(fēng)奈城遠在西陲，那一只牡丹可是從東都晝夜不停運送而來，單這一朵，便是多少人家半年的吃喝嚼用？”她忽然壓低嗓音，“聽說姜小姐回府就摔了銅鏡，可再摔又能如何？不過平白糟蹋了物件。”

菱花鏡里倏然綻開笑靨，慕容瀾隨手擲出一枚翡翠戒指，碧色流光在空中劃出道優(yōu)美的弧線，“賞你戴著玩吧。”

那戒指落在丫鬟掌心時，恰巧接住了一縷將逝的殘陽，在她粗糲的掌紋間燃起一簇昂貴的火焰。

“這……這怕是抵得奴婢三年月例……奴婢無功不受祿……”丫鬟的聲音因驚喜而顫抖。

“慌什么。”慕容瀾漫不經(jīng)心地解開珊瑚耳珰，銅鏡映出她勝券在握的眸光，“父親既允了那套紅寶石頭面，便是默許我爭一爭四殿下的心思。”她忽然轉(zhuǎn)身，繡滿金線的裙擺在地上鋪開絢麗的漣漪，“你明日去打聽打聽，殿下可偏愛琴音？還是更喜圍棋？總要投其所好，才能一擊必勝。”

待丫鬟退出內(nèi)室，那諂媚的笑容瞬間凝成寒冰。她疾步穿過月洞門，將一枚纏著紅繩的銅錢塞給墻根陰影里的貨郎，“速速告訴太公，慕容氏要摘皇家的蟠桃了。”

貨郎草帽下閃過精光，轉(zhuǎn)眼便混入街市此起彼伏的叫賣聲中。

消息如一陣陰風(fēng)，倏然鉆入姜太公的耳中。他指尖微頓，青瓷茶盞在案幾上叩出一聲脆響，唇角勾起一抹森然冷笑，“癡人囈語！螻蟻也敢妄圖摘星攬月，倒要看看這麻雀插幾根翎毛，就真當(dāng)自己是鳳凰了？”茶煙裊裊間，他眼底寒芒乍現(xiàn)，“慕容家那丫頭不過生得三分顏色，倒開起染坊來了。這太平盛世養(yǎng)得人不知天高地厚，一個個腦滿腸肥，倒把黃粱美夢當(dāng)真了！”

侍立身側(cè)的心腹連忙俯身，聲音壓得極低，“太公何必為這等瑣事勞神？且讓慕容家做他們的春秋大夢，待來日夢醒時分，自會淪為滿城笑柄……”

“糊涂！”姜太公衣袖一拂，案上茶湯頓時潑墨般傾瀉。他眉宇間凝著化不開的陰鷙，聲音似淬了冰，“今日慕容家敢做這攀龍附鳳的勾當(dāng)，明日滿城世家便都敢往四殿下跟前湊。待到九鼎閣門可羅雀，姜家就成了廟里的泥胎木偶——空占著香案，卻再無人真心叩拜！”話音戛然而止，殿內(nèi)陡然陷入死寂，唯有喘息聲聲，將他眉間褶皺映得愈發(fā)森寒。

心腹額角沁出冷汗，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慌忙補救，“是屬下短視了。不知太公有何妙計力挽狂瀾？”

姜太公忽而輕笑，指尖摩挲著茶盞上蜿蜒的水紋，“世人總道‘良禽擇木而棲’，卻不知有些枝頭看著花團錦簇，實則暗藏荊棘。”他忽然將茶盞重重一磕，驚起半簾浮塵，“韋家既甘為四殿下爪牙，不妨讓韋二爺去城主府走一遭——且看四殿下要如何處置這個殺人越貨的兇徒？至于慕容家……”他眼底掠過毒蛇吐信般的寒光，“女兒家最金貴的不過那點清白名聲，若叫人當(dāng)街揭了畫皮，任她是九天玄女下凡，也只剩殘花敗柳之姿。屆時莫說攀龍附鳳，就是自薦枕席，怕也只會被當(dāng)作敝屣丟棄！”

這番誅心之論驚得心腹倒退半步，卻見姜太公負手而立，衣袍在穿堂風(fēng)中獵獵作響，恍若垂天之云，“成大事者，當(dāng)有雷霆手段。這般婦人之仁，不如趁早歸隱山林！”

姜太公的雷霆手段，竟比傳聞更為狠戾三分。

姜氏一族盤踞風(fēng)奈城百年，根脈早已深植城郭肌理，其勢力交織如古樹虬枝，遮天蔽日。但見那皓首老者輕撫長須，滿城風(fēng)雨便自坊間驟起——流言似淬毒的箭矢穿透市井，又如決堤洪水漫卷長街。韋家二爺殺人后棄尸驛館的傳聞，在茶肆酒坊間反復(fù)烹煮，愈發(fā)腥氣撲鼻。

四殿下雖拘了諸多紈绔子弟，卻獨留真兇逍遙法外。更妙的是韋家主連日出入城主府的轎影，與那箱籠沉甸甸壓過青石路的痕跡，在百姓眼中早化作權(quán)錢交易的符咒。

姜氏門人趁機煽風(fēng)點火，將民怨熬煮得沸騰——原來殿下擺出這昭昭天理的模樣，不過是場粉飾太平的皮影戲。

當(dāng)世家聯(lián)袂圍堵城主府朱門要人時，蓮蘅殿下正將青瓷茶盞抵在唇畔。氤氳茶霧中傳來他玉磬般的輕笑，“姜太公這著棋，倒比棋譜快了三拍。這只老狐貍，總能讓人意想不到，的確是個難纏的對手。”素手輕揚，“既然他們要人，便都放了罷。”

林伯皺紋里夾著憂慮，“此刻放虎歸山，恐寒了民心……”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腳步輕響。伏遙踏著月色碎影躬身入內(nèi)，銀色腰帶隨動作泛起冷光，“殿下明鑒，風(fēng)奈城這潭死水既已攪渾，何不讓韋姜二虎相爭？”她抬眸時神色異常堅定，“九鼎閣的裂痕，正該用世家的內(nèi)斗來填。”

蓮蘅眸中閃過贊賞的星火，“姜家在幕后太久了，也是時候?qū)⑺频矫髅嫔蟻怼２慌滤侄味啵团滤裁炊疾蛔觥Ｗ龅迷蕉啵e得越多，才好下手整治。”忽將茶蓋重重一合，“林伯可知？戲臺越高，摔下來越響……這戲也才更好看？”

老管家仍蹙眉，“姜家在城中地位尊崇，韋家未必有這個底氣，敢與姜家叫板。”

“那便斷了他們的退路。”伏遙突然截話，眸中映出雪亮寒光，“先請韋二爺嘗嘗詔獄的鐵窗風(fēng)味。”此言一出，滿室燭火都為之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