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林伯眉宇間浮起深深的憂色,皺紋里仿佛藏著千鈞重擔,“韋家方顯歸附之意,此刻便對其族人刀兵相向,未免操之過急。若開此先例,只怕滿城世家皆要噤若寒蟬,日后誰還敢向殿下投誠?殿下初至風奈,正是廣結善緣、收攏人心之時,倘若令諸姓驚懼,縱有擎天之志,終究孤掌難鳴。還望殿下三思而行。”
這番話說得懇切,連伏遙也不由微微頷首。
蓮蘅能在風奈立足,全賴母族拓月氏百年積攢的清譽。只是這薄如蟬翼的名聲,究竟能庇護他到幾時?
思及此處,更覺步步驚心。
她纖長的睫毛輕顫,如玉的面龐浮起愧色,“是卑職思慮淺薄,險些誤了殿下大事。林伯所言字字珠璣,此刻……確實不宜對韋家輕舉妄動。”
林伯暗自欣慰——這般年紀便能虛懷若谷,誠屬難得。不由多看了伏遙幾眼。
只見她容顏如新月生輝,纖長的睫羽似墨蝶棲枝。連日的休養洗去了風塵仆仆的倦色,整個人宛如明珠拭去塵埃,流轉著溫潤的光華。
蓮蘅的目光卻始終凝在她身上,忽然輕笑,“誰說我要動韋家?這枚棋子留著,或許還能有些用處。既然姜家才是風奈真正的毒瘤禍根,與其借他人之手敲山震虎,不如直搗黃龍。我倒要看看,這百年世家,究竟藏著多少見不得光的根基。”
此言一出,滿室皆驚。
林伯面色驟變,急聲道,“殿下萬萬不可意氣用事!姜家這潭水深不可測……絕不可貿然下手。”
蓮蘅唇角微揚,眸中泛起一泓秋水般的笑意,“古人云:抽薪止沸,剪草除根。這世間紛繁,越是盤根錯節之事,越需以雷霆手段破之。姜家既為亂源,當如擒龍先斷其角,除卻這百年世家,余者自當如秋風掃落葉,好辦多了。”
林伯面色驟變,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驚惶,枯瘦的手指不安地摩挲著衣袖,頻頻望向伏遙,盼她能出言勸阻,以免殿下意氣用事,釀成不可挽回之局。
豈料伏遙眸光流轉,竟拊掌而笑,“殿下此計甚妙!與其迂回周旋,不如直搗黃龍。姜家樹大根深,正可借此昭告風奈百姓——殿下行事,如日月昭昭,不避權貴。世家子弟與平民百姓,在王法之前,皆是平等。姜家百年基業,豈能纖塵不染?手上難免沾染血案,只消風聲傳出,必如驚濤拍岸,引得含冤者紛至沓來。屆時抽絲剝繭,便是一株參天古木,也必定能連根拔起。”
蓮蘅聞言,眼中笑意更深,似三月春風拂過湖面,“狡兔尚有三窟,若姜家困獸猶斗,狗急跳墻,又當如何?”
伏遙輕輕搖頭,“世家雖根深蒂固,終究難敵大勢。更何況魏榮老將軍坐鎮護城軍,姜家縱有反心,亦如蚍蜉撼樹。”
何況蓮蘅武藝高強,哪是能被人輕易貼身的?
蓮蘅卻執起案上茶盞,看著茶葉在杯中沉浮,悠然道,“莫要小覷了這百年世家。自外祖父仙逝,九鼎閣在風奈可謂只手遮天。那看似銅墻鐵壁的護城軍,怕是早已被蛀空根基,不知暗藏多少姜家暗樁。”他抬眸,眼中閃過一絲銳利寒光,“為保萬全,還需埋下一著暗棋。”
伏遙神色微凝,手指不覺收緊,“殿下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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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奈城的消息如水波流動。
晨起時,韋家二爺尚是驛館拋尸案的眾矢之的,連帶著四殿下也蒙上包庇之嫌;未及晌午,坊間忽又掀起新瀾,說那姜家長孫才是真兇,姜太公為保血脈不惜移禍江東——這般翻云覆雨的手段,恰似姜家祖傳的毒鳩,總要借他人之手斟酒。
市井閑談頓時轉了風向:
“四殿下何等人物?拓月氏的血脈在骨子里錚錚作響,豈會與宵小同流?莫說韋家那點家底,就是搬來金山玉海,怕也入不得殿下的眼!”
“咦?晨光里朝城主府啐唾沫的,不正是閣下嗎?那時罵‘臟心爛肺’四字,可是字正腔圓得很。”
“荒唐!我對殿下素來敬若神明!怎會有半點兒不敬之心?”
茶肆角落,白須老者以杖叩地,“風奈城的風,怎的愈刮愈濁了?”
鄰座青衣茶客卻撫盞輕笑,“濁浪方能淘金。”茶湯氤氳間,眼底掠過一絲欣慰——那小子終是摸準了風奈的病灶,銀針既要扎準七寸,又何懼毒蛇反噬?
九鼎閣那頭,素來以智謀自矜的姜太公,此刻猶自沉浸在計謀得逞的沾沾自喜之中。忽見家丁跌跌撞撞闖入,滿面驚惶,他方才如夢初醒,整個人如遭雷擊般跌坐在太師椅上,檀木椅背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響。
那家丁匍匐于地,聲音顫抖似秋風中的殘葉,“城主府的近衛隊不由分說破門而入,如入無人之境。小少爺被鐵鏈加身時,那凄厲的呼救聲簡直要撕碎闔府上下的心肺啊!小的們抄起家伙欲拼死相救,奈何那近衛隊個個如兇神惡煞,不過三兩個回合便將我等盡數擊倒。只能……只能眼睜睜看著小少爺被那群豺狼拖拽而去……”
姜太公面若金紙,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扶手,“城主府……竟敢直闖我姜氏府邸?”話音未落,檀木扶手上已現出五道深深的指痕。
“千真萬確……”家丁以額觸地,冷汗浸透了青石磚縫。
“廢物!統統都是廢物!”姜太公猛然拍案而起,案上茶盞應聲碎裂,碧綠的茶湯如淚痕蜿蜒而下。他忽然頓住,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明悟——這些年來姜府上下耽于安樂,那些看家護院之輩早被富貴泡軟了骨頭,整日里狐假虎威,何曾想過真有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偏生那四殿下行事如疾風烈火,竟這般不講章法,直搗黃龍而來。思及此,姜太公只覺胸口如壓千鈞,連呼吸都凝滯了。
片刻后,他忽而仰天發出一陣夜梟般的獰,“好一個四殿下!這招釜底抽薪當真是羚羊掛角,妙到毫巔。老夫縱橫風奈城數十載的棋局,竟被這黃口小兒一子破局。”他緩緩摩挲著翡翠扳指,眼底寒芒乍現,“是老夫看走了眼,原以為不過是深宮里豢養的金絲雀,沒想到卻是個勁敵。不愧是拓月氏的后人,骨子里有幾分難纏。”
家仆匍匐在地,涕淚縱橫地扯住他的衣擺,“太公明鑒!小少爺自幼錦衣玉食,何曾受過這等折辱?那地牢里的寒鐵鐐銬,怕是……您可一定要救他呀!”話音未落,姜太公已拂袖而起,“備車,老夫要親自去一趟城主府。”
心腹幕僚急忙攔住,“太公三思!此時親往豈非自折羽翼?若那四殿下存心刁難……您的顏面如何是好?”
話音未落,老人枯槁的手掌已按在他肩上。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投下詭譎的光影,“老夫這把老骨頭,不正該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嗎?”他低笑著咳嗽,渾濁的眼底卻閃過毒蛇吐信般的精光,“想必四殿下,總該懂得尊老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