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過中山街時，東寧巷口三角梅樹樹總會抖落幾片暗香。繞過歪脖子老槐樹往深處走，墻根滋生的青苔漸厚，磚縫里探頭的蕨草快要掃過褲腳，方才在斑駁的灰墻上尋見半塊木匾——“鵝城“二字被爬山虎啃食得只剩月牙似的輪廓。推門而入的剎那，銅鈴驚醒了蜷在八仙桌上打盹的貍花貓，它抖落的絨毛在斜照里飄成細碎的金箔。

后廚土灶里煨著半截松木，陶甕中翻滾的菌子山雞湯已熬出金箔般的光澤。雞樅菌吸飽了山雞油脂，在琥珀色的湯汁里舒展成小傘，二十年老砂仁的辛香裹著松茸特有的木質氣息，隨著蒸汽攀上房梁，驚醒了梁間沉睡的干辣椒串。常客老周拎來的澄碧湖青魚正臥在青竹篾上，魚身閃著碎銀般的光澤，鰓邊淡紫色的藻絮還帶著湖底寒泉的清氣，只待淋上滾燙的紫蘇辣油，便能激出雪白蒜瓣肉的甜嫩。

檐角漏下的月光浸著那碟麂子干巴，花椒與野蜂蜜交織的琥珀色糖衣下，藏著風干三個月的山野精華。老饕們蘸著桂花釀的指尖在桌面游移，瓷盞里自釀的桂花蜜酒晃著暖金色的漣漪，每口都含著浸透丹桂的秋陽與井水沁骨的涼。后廚飄來的秘制鹵香越發濃烈，二十年老鹵里沉浮的草果與山藥，此刻正將古井邊的野薄荷染成帶著肉香的霧氣，絲絲縷縷纏住每個不歸人的衣角。

子夜打烊時分，竹篾燈籠在穿堂風里搖晃，將人影拓在糊著舊報紙的板壁上。醉客們歪在太師椅里，指尖蘸著桂花釀在裂紋密布的方桌上劃拳，檐角漏下的月光正巧浸著那碟沒吃完的麂子干巴。后院古井深處傳來蛙鳴，驚得井欄邊幾叢野薄荷簌簌顫動，把二十年如一日的秘制鹵香，悄悄揉進潮濕的夜霧中。

巷外中山街的霓虹明明滅滅，卻始終照不亮這方苔痕遍布的院落。唯有墻頭那株百年野山茶懂得，每個循著柴火香摸進巷子的食客，踩碎的不僅是滿地枯葉，還有半個世紀前馬幫踏月尋野味的清輝。

岑勇把那塊蟲蛀的“云來客棧“匾額摘下來，隨手墊在廊下的羅漢松盆底。泛黃的灑金宣紙上，光緒年間舉人題的柳體字正巧接住漏下的雨水，洇成團混沌的墨色。倒是那些被煙熏出包漿的雕花窗欞、豁了口的青花酒甕，竟從土改時的柴火堆里爬回來，又在破四舊的風雨里縮進墻縫，如今帶著滿身裂紋歪在前臺，倒成了岑勇口中“破船也有三千釘“的擺設。

賬房先生歇過的榆木柜臺裂著指寬的縫，縫里卡著半截民國銅元。岑勇往裂縫處貼了張收款碼，佛龕里供的鎏金彌勒早被他換成智能音箱，香灰壇里插著外賣一次性竹筷。唯獨太爺爺留下的十二扇滇西格子門還倔強地支棱著，門軸上“甲子年重修“的朱漆落得斑斑點點，倒讓門楦上糊的“批林批孔“標語紙顯出幾分滑稽。

最奇是后廚那口三眼土灶，文革時被糊了層黃泥充作腌菜缸，如今鏟開陳年酸垢，火塘里竟還留著半筐光緒通寶模樣的灶糖。覃勇把奶茶封口機架在灶王爺神龕上時，那些朽爛的雕花雀替突然簌簌落灰，驚得墻根蹲著的道光年陶罐裂口里，一株蕨草猛地竄高了三寸。

雨夜里總有過路客盯著大堂發怔——泛著尸綠的老銅壺配一次性紙杯，蟲蛀的八仙桌上摞著塑料凳，賬本堆里混著太奶奶的纏足繡鞋。岑勇叼著電子煙敲計算器，藍霧飄過墻上泛白的客棧水牌，那上面“天字房“的描金小楷，正悄悄洇進新貼的“鐘點房68元“招貼畫邊角。

泛黃的線裝簿冊從樟木箱底滑落時，震起的光塵里浮動著六十年前的霉斑。岑勇就著閣樓天窗漏下的光，看見褪色的松煙墨勾勒著「立秋進補需取青頭鴨一對，佐以田七花燉煮三時辰」這般蠅頭小楷，某頁邊角還粘著片風干的紫蘇葉，葉脈里沁出的油漬將「河鰻宜與酸筍同蒸」的字跡洇成了淡紫色。

碼頭晨霧未散，岑勇揣著菜譜蹲在青石階上。掌心摩挲著「霜降前三日取翹嘴鲌，須得雌魚抱籽者」的記載，指腹下凹凸的觸感仿佛太爺爺當年在此驗看漁獲的余溫。頭船靠岸時，船頭驚起的夜鷺振翅掠過他頭頂，漁娘們竹簍里翻騰的銀鱗與簿冊中「辰時魚獲最鮮」的批注重疊成細碎的光斑。

當某位跛腳老漁翁從艙底捧出裹著水草的胭脂魚時，岑勇懷里的簿冊突然簌簌作響——泛潮的紙頁上「此魚性烈，離水即死，宜以米酒活炆」的字跡竟滲出淡淡酒香。老頭瞇眼打量他手中簿冊，龜裂的指尖劃過封面「壬戌年霜月」的落款，忽然從艙板夾層抽出具桐油浸透的戥子秤，秤桿上「德盛行」的鏨金小字正與簿冊末頁模糊的貨單遙相呼應。

暮色漫過右江時，岑勇的竹筐已盛滿跳動的星光：青竹標魚尾纏著浮萍，巖鯉的鰓蓋泛著鐵銹紅，最底下壓著尾通體碧透的芝麻劍，恰如簿冊里夾著的銀杏書簽上那句「碧水寒潭之物，非有緣者不可得」。歸途經過舊碼頭廢棄的拴馬樁，他恍惚聽見簿冊中飄出太爺爺與漁販討價還價的余韻，而此刻他衛衣口袋里震動的手機，正閃爍著「養生私房菜預訂」的新訂單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