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勇彎腰跨過騎樓垂下的三角梅枝條,紫紅花瓣擦著他后頸碎發簌簌而落。陳紅艷從頂樓往下望著土生土長的三代老城岑勇,肩寬腿長,立在青苔斑駁的磚墻前,倒像棵拔地而起的木棉樹。南方小城也養出這般身量,一米八五的個頭往茶樓里一坐,鄰桌阿伯的玳瑁眼鏡都要滑到鼻尖。
“靚仔,冰鎮蔗汁要唔要?“沿街叫賣的阿嬌姐用白話招呼,話音未落又轉成帶著桂柳尾音的普通話:“今天新熬的龜苓膏,降火喔?!搬乱兄噬奶藱砷T笑,眼尾折出兩道淺淺的臥蠶:“來兩碗龜苓膏“轉身跟修鐘表的陳伯搭話時,已然換作地道的平話方言,喉音裹著沙田柚的清甜。
天井漏下的天光斜斜切過他眉骨,照見那雙琥珀色的瞳孔。老輩人說這顏色是當年跑船太公從南洋帶回來的,混著馬來半島的烈日,在五代人血脈里釀成了蜜。此刻這雙眼正抬頭望著樓頂,與正俯視的陳艷紅目光交織在一起。
晾衣繩上還懸著未收的碎花枕套,被晚風推著輕輕撞向岑勇后背。他屈起指節叩了叩生銹的鐵皮水塔,青瓷碗里的龜苓膏隨動作輕顫,映著對面騎樓新亮的霓虹招牌,凝成一方晃動的墨玉。陳艷紅把風扇轉向他時,發梢還沾著理發店的定型藥水味,混著龜苓膏的草本苦香,在七月的熱浪里釀出某種潮濕的隱喻。
她舀起半勺龜苓膏,琥珀色的糖漿裹著蟬鳴,墜落在兩人影子的交界處。
“為啥還不結婚?”陳艷紅問、
“沒遇到合適的人?!?/p>
“終極一生,也許都不會遇上合適的那個人?!?/p>
“愛而不得,會被認為是合適的人。愛了,也得了,最后發覺是不合適自己的人。其實,這是錯覺?!贬抡f著,凝視對面的陳艷紅。
“下星期我請你吃苦瓜炒魚仔,時令菜。”
陳艷紅不記得自己吃了幾季的苦瓜炒魚仔了。
2010年悶熱的九月,陳艷紅踩著人造革涼鞋踏上百勝街時,裙擺還被三輪車濺起的泥漿染了道月牙痕。二十歲的她把泛潮的復印紙摞在玻璃柜臺上,看著丈夫羅子峰用報紙卷成的圓筒驅趕蟑螂。那時打印室門前的鳳凰樹總落紅屑,沾在過塑機的發熱管上滋滋作響。
十四年后的白熾燈管下,百通電腦城C區12號的銅牌泛著冷光。五個員工敲擊鍵盤的聲音像雨打芭蕉,陳艷紅望著封塑機吞吐合同,突然想起當年羅子峰蹲在地上修打印機時,后頸那粒隨呼吸起伏的朱砂痣。如今公司賬目在云端流轉,她涂著裸色甲油的手指劃過平板電腦,卻觸不到玻璃柜臺上的汗漬——那些帶著油墨香氣的黃昏,總混著隔壁腸粉店的豉油香。
收到私家偵探傳來的照片時,打印機正吐出第327張標書。陳艷紅太陽穴突突地跳,照片里羅子峰腕上的積家表反著光——那是去年結婚紀念日她親自挑的。指甲嵌進掌心的瞬間,標書頁碼墨跡未干,暈開了“327“最后一個筆畫,像條扭曲的寄生蟲。
中山橋鐵索的震動聲里,她數著第三十四塊橋板上的裂縫。右江報社墨綠琉璃瓦下,穿堂風卷著油墨味撲來,陳艷紅恍惚看見玻璃門映出個穿碎花裙的倒影——那姑娘曾頂著臺風天給客戶送硒鼓,如今卻把JimmyChoo踩進東寧巷的青石板縫里。
暮色在蠔殼窗欞間流淌,深巷像截褪色的膠片。陳艷紅的高跟鞋跟卡在石縫間,俯身時嗅到苔蘚混著沉香的陳舊氣息。抬頭剎那,鵝城私房廚的霓虹燈管突然閃爍,雕花門楣上的積灰被映成金粉。她看見自己二十歲的倒影正在門廊旋轉——那日暴雨傾盆,羅子峰用外套裹著新購的色帶,她舉著碎花傘,傘骨貼著少年溫熱的耳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