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生者之痛
“我早就不怕死了。真正讓我恐懼的,是醒來。”
——邁克,《孤島日記》第247頁
大海像一封潮濕的舊信,褪色、沉默,一層層拍打著這座無名小島的巖岸。
邁克斜靠在一棵半沒入水中的椰子樹上,身后的木屋已破敗不堪,咸濕的海風(fēng)刮得他背脊僵直。他的目光茫然,投向海天之間,仿佛在追憶一個早已消失的黃昏。
手中的朗姆酒瓶幾近見底,他卻一口未沾,只是反復(fù)在指間轉(zhuǎn)動,好像在等待什么——也許什么都不等。
他在這座島上,已經(jīng)獨居九年。
沒有電,沒有網(wǎng)絡(luò),沒有訪客。只有一間屋子、一張床、一只半野貓,還有一顆躲在衣柜里、拒絕睜眼的靈魂。
他已不記得上一次安眠是什么時候。夢境總是在凌晨三點襲來,將他從潛意識中撕裂。三點半,他總是驚醒。
夢境從未改變——
血色的戰(zhàn)場。爆炸前最后一秒,特倫特猛地將他推開。
下一瞬,特倫特倒在他眼前——雙眼睜著,滿是未說出口的勇氣與悲憫。
爆炸聲在他腦中回蕩,骨骼碎裂,皮膚灼傷,火焰舔舐著沙地。
他是小隊長。他本該帶他們平安回家。
可現(xiàn)在,那個曾說退役后要開棒球?qū)W校的男孩,只在噩夢中存活。
更糟糕的是,他回國之后所面臨的一切。
機場燈光刺眼,他站在到達口等待,望著人群中是否有瑪利亞和米婭的身影。
她們沒有來。
走來的,是兩個警察。
“車禍……很抱歉……她們都沒能救回來。”
他們的嘴一張一合,像是靜音的電視畫面。他什么都沒聽見。
他記得自己跌跌撞撞走進太平間。抽屜被拉開時,瑪利亞的臉上仍掛著驚恐,米婭的小手還緊握著她最愛的毛絨熊。
他想要咆哮,想要毀滅整個世界。但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能做的,只有逃——逃到這個世界再也找不到他的角落。
于是,他來了這里。
島上的日子像一份被海水浸透的舊報紙,模糊、膨脹、沒有輪廓。他不再計時,不再說話。每天飲酒至嘔,倒下,再醒來,再喝。
每晚,他都想結(jié)束這一切。
但每一次站在懸崖邊、手握利刃、繩索已備時,特倫特的眼睛便會浮現(xiàn)。
那雙眼睛似乎在說:
“你還活著,是因為我替你去死了。”
于是,他沒有死。
他活著,只是將自己埋入了一座活人的墳?zāi)埂?/p>
那天傍晚,夕陽在海面上緩緩流淌,像血灑在水中。他指尖忽然碰到水里某樣堅硬的東西。
他漫不經(jīng)心地撈起來,是一只玻璃瓶,里面似乎有東西。
他晃了晃,聳聳肩,踉蹌著回到木屋。
那一夜,是九年來第一次,他沒有夢見特倫特。
第二天清晨,是夾在外套口袋里的一塊硬物把他驚醒。
那瓶子,還在。
他把它拿出來,仔細看了看。瓶口封著一枚老式的軟木塞,瓶中卷著一張泛黃的紙。
紙已脆弱,他小心翼翼地將它展開。
雖然他不懂中文,但角落里那串?dāng)?shù)字吸引了他的注意:1918。
他皺起眉,試圖從那些模糊的墨跡和筆畫中讀出些什么。就在這時,他發(fā)現(xiàn)信紙背面有一幅小畫——
一枝梅花。線條簡單,優(yōu)雅靜逸,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古意。
他屏住了呼吸。
那朵花,竟喚起了某種莫名的熟悉感。
記憶深處,有一幕浮現(xiàn)出來:
多年以前,他和瑪利亞在夏威夷度蜜月。某晚,他們在一條安靜的小街上散步,四處尋找晚飯的地方。
他們誤入了一家中餐館。
臨走時,他幫一位老婦人拉開門。她穿著深藍旗袍,銀發(fā)盤得整齊,神情嚴肅卻帶著一絲淡淡的悲傷……和一種不屬于現(xiàn)代的尊貴。
兩人對視了一瞬,她輕輕點頭。他也點了點頭。
那一刻,他心里忽然涌出一個奇怪的念頭:他曾在哪里見過她。
瑪利亞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恍惚:“親愛的,你怎么還不走?”
他回頭離開,卻又下意識望了一眼那扇門。
門框的下方,雕著一朵——
梅花。
此刻,他再度望著手中的信,背脊一陣發(fā)涼。
六年來,第一次,他感到內(nèi)心有了波動。
一個問題,一種好奇。
他很久沒有感覺到“想知道”的沖動了。但此刻,他想知道——
是誰寫下這封信?它講述了什么樣的故事?為什么那朵梅花,像是刻在他靈魂上的疤?
他站起身來。
多年來第一次,他做了些除了喝酒和睡覺之外的事。
他披上那件褪色的軍用外套,穿過海灘,走入椰林,來到了島上唯一的小賣部。
他向店主借了一部落滿灰塵的舊手機,撥通了腦海里某個塵封許久的號碼。
電話響了幾聲,那頭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喂,我是喬治。”
喬治。他的老戰(zhàn)友,曾經(jīng)的軍中語言官。
邁克從不相信命運。
可現(xiàn)在,他開始遲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