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做了個很奇怪的夢,夢中很多場景都似曾相識,她到底是誰,又有著怎樣的故事。”
——邁克,《孤島日記》第249頁
由于時差的關系,第二天,簡幾乎一覺睡到了傍晚。
燈光下,她輕輕翻開信件的下一頁,紙張邊緣因海水侵蝕已發皺發脆。
“這部分墨跡非常淡了……”她低聲說,指尖順著那一行殘破的文字緩緩滑過。
她靜默了幾秒,像是在確認某個詞語,然后才念出聲來:
“那晚我們計劃私奔,去他老家的深山。他說,天亮前就帶我離開。那一夜,我的心跳得像要炸裂……”
窗邊的邁克靠著木頭窗框坐著,眼睛望著遠處的海平線。只有他指節下意識地在酒瓶口摩挲,泄露出他內心的緊繃。
簡繼續:
“他拉著我到了花園后門,就看到爹的人追了上來,于是他停住了腳步。
他看了我一眼——
然后轉身跑了。”
她頓住了,聲音像是被誰掐斷。
喬治皺眉:“他就那樣跑了?”
簡點頭,語氣很低,像怕吵醒什么。
“她沒寫他的名字……只寫了‘那個懦夫’,然后被她自己劃掉了。”
簡輕聲念著信里的字句:
“娘,他說過會對我負責,會給我未來,女兒還是太傻了。”
邁克閉上眼,呼吸輕微發顫。
簡翻到信件的最后一段,聲音越發緩慢。
她的手在信紙上輕輕停了一下,仿佛那一句話太沉重,必須用呼吸的間隙來承接。燈光照著她額前的汗珠,在潮濕的空氣中微微閃光。
“我沒有哭,也沒有喊。
我只是站在那里,等天塌下來。
那一刻,我知道我的人生就此結束了。”
屋內沉默無聲,連窗外的風都仿佛停止了腳步。
簡緩緩將信重新折好,像是將某個沉睡的靈魂包回它的骨殼。
“這不是一封信,”她輕聲說,“這是一個沒人聽見的告別。”
那晚,邁克做了個夢。
夢中,他又回到了那個“花園”。
月色冷清,樹影斑駁。他好像成了那個少年,穿過黑暗的花園小徑,喘息、奔跑、耳邊是風。
他看見一個少女,穿著淺綠色的外衫,眼神堅定卻慌張。
他們來到院墻盡頭,一扇小門悄然敞開,外面是夜色下的野徑與自由。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聲暴怒的咆哮——“你毀了我女兒的貞潔,我不會放過你的!”
阿順愣住了。
小梅握緊了他的手,卻感受到那只手在慢慢收回。
“阿順,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她說,“咱們一定能逃出去的。”
但他一步步退回黑暗,連一句話都沒留,就轉身跑了。
她愣在原地,眼睛一下子濕了。
她喊他的名字,哭著追了兩步,卻跌倒在石板上。
他——那個她交付一生的人——甚至沒有回頭。
她的哭聲在夢中變得遙遠而鈍重,像泡過水的紙張,沉得讓人窒息。
邁克想喊,想跑,想拉住那個背影。
他沖上前去,手指眼看就要碰到那件破舊的衫角,卻撲了個空。
下一秒,他像掉進了無底的深淵。
他猛然驚醒,汗水沿著鬢角滑下,耳邊還殘留著哭聲的回音。
天剛亮,海風帶著潮濕的咸意。
邁克站在屋外,赤腳踩在濕沙上,臉上寫滿了沉思。
簡從屋里走出來,手里捧著一杯咖啡。
“你昨晚睡得還好嗎?”她問。
邁克沒有回頭,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做噩夢了?”
他沒說話,簡沒有再追問。
她把咖啡遞給他,自己站在一邊,看著潮水拍打著沙灘。
“我一直在想,”她說,“你有沒有覺得……她寫下這封信的時候,寫給的其實并不只是她母親。”
邁克轉頭看著她。
“什么意思?”
“有些話,是她從來沒機會對那個人說的。也許這封信,是她最后一次試圖說出口。”
邁克低頭看著杯中微微晃動的咖啡,像是看見了那片泛黃的信紙,又像看見了夢里那個哭喊的小梅。
自從小隊在伊拉克那次任務中全軍覆沒,而他成了唯一的生還者,又在回國途中接到妻子和三歲女兒車禍去世的噩耗后,邁克就明白了——有些痛,是無法痊愈的。
那一刻,他的靈魂,像他們的尸骨一樣,永遠留在了那片戰火與焦土之中。
他不再回應任何人的問候,不再與世界多說一句話。他發誓要把心封住,不再讓任何人靠近。他曾以為自己已經麻木得連夢都不會再做。可現在,那女孩的臉一次次浮現,她的聲音像潮水一樣推著他往前走,仿佛在他冰封的內心深處,敲開了一道裂縫。
他低聲說:
“等你把整封信翻譯完了,我想去中國。”
簡抬起頭,有些驚訝。
“去中國?為了這封信?”
他抬眼,看見喬治正坐在屋檐下,啃著一塊干面包,朝他揚了揚手里的咖啡。
“去可以,但你得答應我,到中國之后別再消失了。你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
邁克輕輕一笑:“你小子不用上班嗎?家也不要了?”
喬治那張一貫嘻嘻哈哈的臉忽然安靜下來。
“我……還沒告訴你。接到你電話前一天,我剛剛簽了離婚協議。瑞秋說,她愛上別人了。”
邁克看著他,語氣放緩。
“喬治……我很抱歉。這幾天我都沒問你,你這些年過得怎么樣。”
喬治聳聳肩,“我好得很呢。早就懷念單身的日子了。誰知道呢?說不定這次去中國還能遇上個中國老婆。”
邁克望著他,沒有再說話。只是忽然注意到,喬治鬢角的幾縷白發。
時光荏苒啊,他們都不年輕了。
海風掀起窗邊的舊窗簾,晨光緩緩灑進屋子。
簡一邊放下手中的杯子,一邊故作輕松地笑了笑:
“哎,大清早的,兩個大男人怎么還感傷起來了?”
她掃了邁克和喬治一眼,眼中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疲憊。
“一帆風順的人生多沒意思啊?有點波折,才像真的活過。”
她轉身朝海邊走去,揮了揮手:
“好啦,我去游泳了,清醒一下。待會兒見。”
她的背影漸漸隱入晨光,步伐輕快,卻始終沒再回頭。
簡的心里忽然一酸。要不是那場戰爭,他們的人生,也許會是另一番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