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很小，卻能點亮夜。也許我們也一樣，殘破又倔強?！?/p>

——邁克，《孤島日記》第252頁

晚飯后，島上的風漸漸大了。遠處浪聲翻滾，像誰在夢里低語。

簡一個人坐在桌邊，屋里的燈光從木窗透出昏黃的輪廓。她指尖輕輕展開信件的最后一頁，目光停在那句刺眼的句子上：

“娘，我就快死了，但我好像從沒覺得我真正活過。

您的恩情，女兒只能來世再報了。”

她盯著那行字，眼神怔怔的，像是某種情緒終于找到了出口。眼角一點光亮，卻沒掉下來。

喬治悄悄走了過來。他沒有打擾她，只是在屋前火堆邊蹲下，把快熄的火撥了撥。

“你還好吧？”他說，并順勢遞給她一瓶開好了的啤酒。

簡輕輕收好信紙，走過去坐在他身邊。

“小時候我隨爸媽移民到美國。小學時候，因為一句英文都不會說，常常被同學嘲笑和孤立?！?/p>

她聲音平緩地說著，“我常常一個人吃午飯，因為沒人愿意和我坐在一起?！?/p>

喬治安靜地聽著。

“還好我媽一直很愛我。她每天給我寫便條貼在便當盒上，有時畫畫，更多時候寫鼓勵的話，還讓我把食物分給別人?！焙喰α诵Γ八拖裎倚r候冰冷世界里的一盞小燈?！?/p>

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些。

“但我讀初中的時候，她得了癌癥。兩年后就走了。我媽走之后，我從來沒跟人提過她?！?/p>

喬治沒有立刻說話，只是把手輕輕放在她肩上拍了拍。

簡接過啤酒，喝了一口。

“那天我一個人在葬禮上等到最后。就站在靈堂門口，看他們合上棺蓋……感覺我灰暗人生里的那盞燈，也慢慢熄了。”

她低聲說：“我好想她?！?/p>

喬治很久沒說話，只是也默默喝了一口酒，終于低聲說：

“我前妻說，她懷了別人的孩子?！?/p>

“我們派駐伊拉克那幾年，她就和別人好了。我也能理解，畢竟那幾年聚少離多，我們也經常吵架?！?/p>

他苦笑一聲，“可當我聽說她懷了別人的孩子……腦子一片空白。我以為我們最艱難的日子已經熬過去了。”

邁克一直坐在邊上沒說話。

很久之后，他才低聲開口：

“我小時候被寄養過六次。我都不記得親生父母的樣子了。”

他盯著火堆，“好像也從來沒有感受過真正被愛……哪怕是和瑪利亞的愛情、婚禮、孩子……也只是按部就班、且麻木地活著。好像人生有個計時器，所有人到了某個年齡就必須去完成某個階段性任務?！?/p>

火堆發出一聲輕響，像回應，又像嘆息。

簡把下巴輕輕靠在酒瓶口處，輕聲說：

“大家都不容易啊，不管是一百年前，還是現在，做人都很辛苦?！?/p>

她抬眼望著邁克和喬治，語氣柔和卻認真：

“邁克，你相信宿命嗎？”

邁克轉頭看她：“什么宿命？”

簡緩緩地說：

“就是……你撿到這個瓶子不是意外，喬治加入你也不是意外，他找到我也不是意外。我總覺得，有一雙無形的手，把我們三個人的命運連在一起，或許是為了某個更宏大的理由。只是我們現在還不知道?！?/p>

喬治半開玩笑地說：“聽起來像間諜片里的小隊集合，感覺我們又要上戰場去執行什么秘密任務?！?/p>

簡笑了笑，“可不是么？現在也是戰場，人生的戰爭，一個失業，一個離婚，還有一個更……”

她看了邁克一眼，沒有說下去。

喬治眨眨眼：“失業？你不是說你在放長假？”

簡抿了口酒，“也不知道是不是PTSD……退役后的這些年，我做什么工作都做不久，總覺得和世界格格不入。說是來幫你們，更像是逃避我那狗血又失敗的人生?！?/p>

喬治問：“那你男朋友呢？我記得你以前在伊拉克的時候，一有空就給他打電話。”

簡沉默了兩秒，“回國沒多久我們就分了。遠距離的時候我們總是有說不完的話，可重新在一起之后反而格格不入。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

火光微弱，映在三人臉上。他們沒再說話，但那一刻，連浪聲都像被風收了起來。

喬治故作輕松地說：“沒事，說不定我們去中國的旅程，會遇見真愛呢?！?/p>

簡舉起啤酒瓶：“對啊，誰知道呢？來，為了咱們的新友誼和新旅程，干杯吧。”

她笑著說：“對了，你們還記得以前在伊拉克基地的食堂么？我簡直不敢相信國家就給我們這些為他們拼命的人吃那些，現在想起來都反胃。”

喬治附和道：“快別說了，還有哪里的廁所……哈哈……”

三人圍坐在火堆邊，說起了駐軍伊拉克的日子，說笑到了凌晨。

夜，終于落在了他們的心上。

簡和喬治回屋休息后，邁克一個人走到熟悉的椰子樹下。他躺在上面，仰望無盡的星空和皎潔的月光，思緒又回到了夢境中——

那個少女無助的眼神，還在夜色里輕輕顫抖。

海風愈夜愈涼，樹葉沙沙作響，像有人在遠處呢喃。

火堆早已熄滅，只剩些殘余的余燼在灰里微微閃著光。那只貓蜷臥在門邊的藤箱上，偶爾抬頭看看他，又閉上了眼。

潮聲一波接一波地拍打岸邊，仿佛整個世界都退去了，只剩邁克一個人，躺在椰子樹下，被星空覆蓋。

他望著那片深藍天幕，忽然感覺四周的聲音都被抽空了。

海面上，不知何時起了霧。

他眨了眨眼，恍惚間，他看到不遠處的海面上，浮現出一艘破舊的木船，正緩緩下沉。

船頭站著一個少女，身著淺綠色長衫，黑發凌亂地飄在風中。

她緊緊抱著胸前一只小包袱，眼神迷茫又絕望，像是在尋找什么，又像是在告別什么。

水位沒過她的腳踝，裙擺隨波翻卷，她依舊站著，一動不動。

她的目光穿越夜色、穿越百年，仿佛正凝視著他——

邁克屏住了呼吸，心跳加快。他想喊她，可喉嚨發不出聲音。

下一秒，那艘船徹底沉入海中，少女的身影也消失在月色之下。

他猛地坐起身，額頭滲出冷汗。

可眼前，海面空無一物，只有夜浪輕輕起伏。

貓發出一聲短促的叫聲，像是把他從什么幻境中喚回來。

邁克低頭看著自己握緊的手指，指節發白。他的呼吸慢慢平復，心卻仿佛被什么輕輕劃開了一道縫。

而那縫里，隱約透了一絲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