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座島上,日記是我活得像個正常人的唯一方式。”
——邁克,《孤島日記》第25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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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月光照耀下,邁克走回了小木屋,回到他熟悉的房間。
他坐在寫字臺前,從抽屜里取出日記本,默默翻到最后一頁。他才意識到——這是他寫滿的第三本了。
他從不愛寫字,也不愛回憶。
幾年前的圣誕節,小賣部老板諾亞站在門口,遞給他一本筆記本和一支舊鋼筆,還附上一塊他妻子做的黃油蛋糕。他只是笑了笑,說了句“圣誕快樂”,便轉身離開。
自從搬到島上,諾亞大概是他唯一的熟人。他每周都來買酒、買食物,日子久了,也算成了默契的舊識。
諾亞和他妻子哈洛拉是楚克島的本地人,年近五十。邁克見證了他們從熱鬧的一家人,變成如今的空巢老人。孩子們陸續離島,小賣部卻一點沒變,像他們的人生一樣——沒變,只是舊了些、破了點,門口的木牌也斑駁了,像時光不舍得帶走從前的痕跡。
他們從不過多打探他的過去,卻始終關心著他。哈洛拉總給他送去可口的飯菜,諾亞則時常在酒錢上“打折”,像是一種不言而喻的體貼。起初幾年,每逢圣誕,哈洛拉會手寫信邀請他來家里吃飯;后來,那邀請變成了沉默的禮物——一塊蛋糕,一本筆記本,一支鋼筆。
那年,邁克點頭接過筆記本。
“如果你不想說,就寫下來。”諾亞補了一句,語氣溫和而真誠,“我爸常說,寫日記是治愈一切的良藥。”
他頓了頓,又笑道:“別看我沒讀幾天書,我爸可是我們村里最受敬重的老師。”
那天夜里,邁克喝了半箱啤酒。凌晨兩點,他翻開第一頁,寫下:
“我早就不怕死了,怕的是醒來。”
從那以后,他就沒再停過筆。
昨夜,他夢見一座古老的庭院,月色慘白,空氣中混著花香與血腥。
一個少女跌坐在青磚上,身旁是打翻的瓷碗和灑落的藥汁,滲進地面,散發出一種遲來的絕望。
她抬起頭望向他,那眼神里滿是哀痛、驚惶,甚至帶著一種來自時空深處的控訴:
“你……為什么沒來救我?”
她沒有張口,他卻聽得一清二楚。
他想上前,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喉嚨像被什么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緩緩沉入夢境的水中,臉色越來越淡,像一張被海水漂白的老照片。
由于直到快天亮他才睡下。
等他終于醒來走出屋時,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簡坐在屋內,正讀到信的第二頁。
陽光透過椰葉縫隙灑在她身上,溫柔而斑駁。她眉頭微蹙,眼神專注。
喬治坐在她對面啜著咖啡,見邁克走來,順勢讓了座給他。
簡輕聲讀道:
“那年他第一次進府,是來替老何送東西的。大熱天,我躲在假山后乘涼,他一眼就看見我了。
我記得他低下頭,有點局促。我心里忽然覺得好笑,就故意問他:‘你叫什么?’
他說:‘阿……阿順。’
看著他俊俏的臉龐,那一刻,我的臉刷地紅了,心跳得噗通噗通。我有點不知所措地跑開了。
我雖是小妾所出,但爹最疼我,所以府里沒人敢管我。小腳都沒讓我裹,爹說怕我疼。
哥哥姐姐都不喜歡我,因為娘是妾室的關系,也因為爹偏心我。
所以我總是一個人。后院假山,是我私塾放學后最喜歡去的地方,看鳥、喂魚、抓蛐蛐……
但見到阿順的那天起,我再去那兒時找的就不再是小鳥或蛐蛐,而是那個憨憨的少年。”
她頓了頓,目光柔了幾分。
“他是管家老何的侄兒,來府上打雜,負責園林。我每次私塾放學后都會看到他。后來,他會給我講他家鄉的故事,那些我從未聽過的田野和節氣……
一個盛夏的夜晚,我們偷偷相約去假山看星星。他說,那晚月亮會是最圓的。
等所有燈熄了很久之后,才摸黑過去。阿順不知道在那等了多久,他輕輕扶著我上到假山的背面。
我喜歡聽他講那些故事。出生以來,我從未離開過這個院子。他的故事,就像讓我這只被關在籠子里的鳥,第一次看見窗外的世界。”
簡的聲音像風一樣輕:“那晚,他看著我,我也看著他……他靠近,我沒躲開。也許我們都知道這是錯的,但又像娘您說的——像抽大煙,您也知道對身體不好,卻停不下來。”
“之后我們偷偷見了幾次。直到我發現……我的身體有了變化。”
她輕輕合上信紙,目光緩慢地滑向下一頁。
忽然,她停住。
“懦夫。”她咬牙,“真是個沒種的男人。天下的男人都一樣。”
喬治正咀嚼最后一口面包,差點嗆到:“咳咳——你這樣說可不公平吧?我和邁克可不是這樣。”
簡抬頭看著他,眼圈微紅,聲音發抖:
“你知道她那個時候是什么處境嗎?一個大家閨秀,未婚懷孕,在那個年代會被怎么對待和處置?”
她聲音陡然拔高:
“她被迫吞下墮胎藥,關進祠堂,最后還被嫁給一個能做她爺爺的老頭做妾!而他呢?一句話沒留就跑了!你說他不是懦夫,那是什么?”
喬治張了張嘴,最終沉默。
邁克這時開口,語氣低沉克制:
“也許……他不是不想留下。只是他不敢留下。”
簡怔住,那眼里的火光仍在燃燒,卻多了一絲迷茫。
“你還在替他找借口?”
“我只是覺得……他也只是個長工,也許年紀跟小梅差不多。有時候人在那樣的時刻,只能本能地逃。”
陽光傾灑在木屋內,空氣突然靜得連根針掉地上都能聽見。
簡低頭握著信紙,指節發白。
她輕輕嘆了口氣,把信紙折好,聲音終于柔下來:
“對不起,我不是在說你們……只是,同為女人……唉,說了你們也不懂。”
她回到椅子,把啤酒瓶輕放在桌上,望著光影投在墻上的樹影,像從一個遙遠的夢里緩緩醒來。
“我外婆小時候常講我太奶奶的故事,”她緩緩地說,“她五歲裹腳,七歲被送去做童養媳。連名字都沒有,只被叫‘那丫頭’。”
簡嘴角動了動,抬手擦去滑落的淚。
“十歲那年她生了一場大病,被當成不祥之人,差點被趕出家門。我媽說,她那時每天晚上都縮在灶屋角落里哭。
她一輩子沒讀過書,也從沒離開過那個村子。”
她頓了頓,望向遠方。
“小時候聽完這些故事,我常常做噩夢。夢見自己也被綁了腳、走不動路。那種窒息感,到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害怕。”
喬治輕聲道:“難怪你反應那么大。”
簡點點頭,沒說話。窗外海風吹起舊窗簾,像是在替那些沒能說完的故事默哀。
良久,邁克開口:“簡,那你翻完這封信之后……想怎么辦?”
簡抬頭看著他:“什么意思?”
“你還想去中國嗎?”邁克問,“我想親手把這封信送回她的家人手里。或者,至少送回她出生的地方。”
喬治晃著啤酒瓶,聳聳肩:“我可不管,反正我是跟你去定了,休想擺脫我。”
簡輕笑一聲:“你放心,我也是去定了。而且——沒我,你們倆去了中國也寸步難行。”
她望向遠處閃光的海面,眼中似有光游動。
“我其實……總覺得,這也是我該走的一段路。中國是我出生的地方,是我太奶奶、外婆、媽媽長大的地方。我好像……也在找回一點關于我自己的什么。”
她回頭看向邁克,目光清澈堅定:
“咱們一定能找到小梅的家人,把這封信,送到他們手里。”
話音剛落,一顆椰子“砰”地墜落在院子里,沙土飛濺,像是提前為這場旅程敲響了出發的鼓點。
海風從遠處吹來,帶著咸濕的氣息,也吹亂了他們原本沉寂的命運線。
那一刻,三人都沒有說話。
但他們都知道——
這段旅程會是他們自己命運的一個轉折。
不只是為了送出一封百年前的信,
更是為了彼此心中那個等待救贖的人:
為那個終于敢面對夢魘的邁克,
為那個想要找到自己人生意義的簡,
也為那個在離婚陰影下仍愿意笑著擁抱明天的喬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