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到底是什么呢?如果人生來就是要死的,那活著的意義又是什么?”
——邁克,《孤島日記》第299頁
傍晚的風溫柔又潮濕,像舊信紙被反復翻閱后的褶皺。海面被夕陽染上一層深沉的金紅,浪潮一波波卷來又退去,在礁石間發出疲憊而執著的聲音。
簡脫了鞋,赤腳踩在溫熱的沙上,一邊緩緩前行,一邊沉默地回想著信中的句子。
喬治沒有說話,只靜靜陪伴在她身側,兩人并肩而行,腳印時而交疊,時而又被潮水抹去。
“你還好嗎?”他終于輕聲問。
簡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生活在那個年代的女性太可憐了,一生都沒有選擇自己人生的權利。我都不敢想象接下來的內容,但愿……這不是她的絕筆。”
他們在一塊大巖石邊坐下,海風拂過額角,吹亂了她鬢邊的碎發。
“我從沒想過,讀一封百年前的信,會讓我對‘女性’和‘人生’這兩個詞有那么深的觸動。”她頓了頓,“小時候我媽總說我們已經很幸運了,能讀書,能自由選擇。以前我從不真正理解,可今天,好像……第一次真的感受到了。”
喬治靜靜望著她,沒有插話。
簡低頭撥弄著腳邊的貝殼:“你知道嗎?我小時候曾想過當個記者,去世界各地記錄被忽視的聲音。但后來生活像一張密網,一層層把我包住了。”
她望向被夕陽吞沒的海天交界處,輕聲說:“小梅的故事,把我心里那個早就熄滅的夢,又點燃了一點。”
喬治低聲道:“或許,這就是你來島上的原因——不是逃避,而是重啟。”
簡輕輕笑了笑:“你越來越會說話了,語言官的本事果然沒白學。”
兩人相視而笑。遠處,夕陽即將沉沒。簡輕拍身上的沙子,站起身來:“我們該回去了。”
——
與此同時,小屋內。
邁克坐在書桌前,靜靜望著窗外被霞光染紅的天色。手邊攤開著小梅的信紙,他的目光早已穿透紙上字句,飄得很遠。
那夢,再次浮現腦海——
祠堂、藥碗、少女跪地的身影、母親的哭聲,還有那個轉身離去的男人……
那些畫面,在他讀信之前就已出現在夢中。他曾以為那只是戰爭后遺癥,是某種無意識的情緒殘影。可現在,每一頁信里的內容,都像是對夢境的精確復刻。
他沒告訴喬治和簡。
這太瘋狂了,連他自己都解釋不清。
但他越來越覺得,那瓶漂洋過海而來的信,并非偶然。他與這封信,與那個叫小梅的少女,與那個叫阿順的少年之間,仿佛藏著某種尚未解開的命運線。
他想,也許——這就是他活下來的意義。
他伸手,輕輕翻開信的最后兩頁。海風從窗縫灌入,吹起信紙的一角,他趕緊按住,仿佛害怕錯過一個字。
霞光將他臉上的影子拉得很長。他閉了閉眼,準備繼續面對下一個片段。
——
夜色漸深,燈光溫柔。
簡洗完澡,換好衣服,回到桌邊坐下。她輕輕吐了口氣,展開信的第四頁,繼續低聲朗讀——
娘,我還記得那天您替我梳頭時,手指微顫,聲音也哽咽。
“我苦命的女兒啊,你終究還是沒逃過命運的詛咒……我那么嚴厲地教你,是希望你有朝一日能正正經經地嫁個好人家,不必像娘這樣,低人一等。”
我明白,您是疼我的。可命運……誰躲得過呢?
那天,我穿上繡著喜鵲登梅的嫁衣,對著銅鏡,覺得鏡子里不是我。
如果說阿順拋下我的那一夜,我已死了一次,那天上花轎的我,大概又死了一次。
爹請了八人吹打,說是林老板要我“風風光光地進門”。府上上下都說我有福氣,雖為妾,卻比正室還體面。
可我知道,那是爹最后一次給我的體面,也或許……是給他自己的體面。他沒有來送我,只托人送我到碼頭,吩咐車隊走慢些,別壞了花轎。
只有您,娘。是您親手把我送上花轎,手一直握著我不肯放。
我在簾內看您,您站在門口,淚流滿面,卻一句話也沒說。
那一刻,我知道,這一生的路,我要自己走完了。
去香港的船一路顛簸,像我這失控的人生。到林家時已是深夜,大太太與二太太都坐在堂屋,雖口稱歡迎,但眼里冷得像深井的水。
那晚老爺沒來我房間,我也未敢合眼。第二天早晨,他來看我,坐在床邊,輕聲說:“小梅,我知道你委屈,你爹是我救命恩人,你的事我都清楚……你放心,若你未準備好,我不會碰你。”
那一刻,我才明白爹為何把我托付給他,也明白他為何沉默地切斷了我們的父女緣。
林老板雖有兩房太太,但為人穩重通透,是少有的西洋留學之人。只是,太太們從不對我和顏悅色——或許,這就是妾的命運。
今日,是我來香港的第六個月。昨日老爺回家說,中國戰亂加劇,生意受損,加之流感蔓延,他決定全家遷往美利堅。
林老爺說,我們會經南洋轉道,最終抵達一個叫舊金山的地方。
我不知道那是怎樣的世界,也不知道命運會將我引向何方。但臨行前,我還是鼓起勇氣寫下這封信——若林老爺能設法托人送回給您,娘,至少您不會再日日牽掛,也好讓我心安幾分。
娘啊,若您真能看到這封信,就請您原諒女兒的不孝吧。
簡讀完,久久沒有說話。
她將信紙輕輕折好,望向窗外。
夜色如水,星辰點點,椰葉低垂,仿佛替那未竟的告別低聲嘆息。
“哎,小梅的娘可能到死都不知道她女兒后來發生了什么。”
喬治沒有回應,手中咖啡早已冷卻。他靜靜看著簡泛紅的眼眶,眼神溫和。
邁克坐在門邊的陰影里,始終未發一語。
他的心,正被一句話撕扯:
“如果說阿順轉身拋下我的那一刻我死過一次,那我嫁人的那晚,算是又死了一次。”
那不是他的記憶,卻像一根冷針,扎進他骨頭里。
他低聲問:“她后來……還寫了什么?”
簡揉了揉眼睛,沒有回答:“明天吧……最后一頁,我還得理理邏輯,有些地方……我得再想一想。”
三人之間陷入沉默,夜色悄然落下,像一張命運織就的幕布,緩緩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