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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鷓鴣天之碧云天共楚宮遙

第三章枯井深

(一)

大理寺的斷案程序其實自來就和一般地方府衙不同,在沒有確鑿證據之前,是不會將一眾嫌犯全都不分青紅的草草關進府衙大牢里去的,一般只是在府衙附近找座宅子讓他們暫住,門外派幾名官差輪流看守,不讓他們有機會和外人隨意接觸即可,只是宅子外面懸掛的那塊門匾不太好看,因為在汴梁百姓眼里,監寓和監獄的意思,其實已經差不多了。

但是,僅僅只是因為府內一個丫鬟奴婢失腳掉進井里溺死,就將全家上下三十幾口一起給收進監寓里候審,汴梁城里最大的官商采辦陳嚴齡的心里早就已經很憤怒了,但是因為這次昭王派人來指名要提審的只是他的兒子,所以他現在心里就是再懊惱憤怒,也只能再接著在監寓里一天一天忍著,直到案件水落石出的那天。

據沐云亭所知,陳嚴齡今年雖然才四十歲不到,但是膝下卻已經有三個兒子已經成年,大哥陳明玉今年二十一歲,自十六歲起幫助家父打理采辦生意,如今已經結婚生子,而且也早已經搬出陳府去另置辦一所宅院和妻兒共享天倫去了,二哥陳明瑄,雖然還未娶親,但是因為在宰相府當差,平日里也不大回家,只有三子明飛,今年年紀剛剛十八歲不到,沒有什么正經差事,至今還在陳府之中用心讀書,準備將來考取進士,為自己掙個大好前程。

沐云亭第一眼看見這個陳明飛時,總感覺他青澀的眼神和落寞的目光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個養尊處優的少爺,反而更像是皇宮里那些個整天勾心斗角明爭暗斗的諸君皇子,興許大家族里的明爭暗斗其實一點也不比皇宮內院里少,他心里微微的有些替這個少爺可惜,如果真是他干的,那即是讀書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

……

因為只是在監寓里預審,所以除了昭王趙云軒這個左少卿之外,其他人都不需要穿著官服,陳明飛也用不著跪著回話,但是這樣的案子,審起來通常是很費力的,所以一見沐云亭一直在和陳明飛絮絮叨叨的拉家常,遲遲不肯將問話轉到她最有興致的重點情節里去,花顏早就在一旁耐不住了。

“喂,別那么多廢話好不好,”她不顧沐云亭阻攔,在一旁開始急急的催促著昭王殿下趕緊命人將玉蟾身上那條絲絳絡子取來。

只一盞茶的工夫不到,絲絳絡子和玉蟾身上的一切簪環珠玉已經悉數被端在陳明飛眼前,“這些東西你都認識吧,”趙云軒微笑的沖他點點頭說,“你大哥二哥平日里都不在府里,老爺夫人房里的丫鬟下人又多,姨娘明絮平日里孤身一人在后園佛堂里靜修,那小丫頭要是起心偷盜,最容易得手的地方,你覺得會是哪里?”他問。

“不,蟾兒她沒有偷盜,”陳明飛聽到這里,臉頰上忽然間隱隱的泛出一絲緋紅和絳紫,“這些都是我給她的,”他說,“蟾兒她自幼就是爹娘指給我的通房丫頭,我們之間雖然沒有什么名分,但是,從十四歲開始,她每月的月例銀子,就已經漲到二兩半了。”

“天啊,比挽玉都多,你想造反嗎?大宋哪條律例規定你的貼身丫頭月例能比本亭主的丫頭多了?”花顏氣得瞪眼指著他問。

……

……

“亭主,你糊涂了,在這樣的官商人家,姨娘的分例錢,差不多就是這么多啦。”葉云飛看起來倒像是個不怕死的,至少不至于像個貼身太監一樣時刻對自己主子言聽計從,俯首帖耳。

“不過奇怪,這條絲絳在井水里浸了那么多天,香氣都不散,”沐云亭的眼睛在轉瞬間不由自主的向陳明飛的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你平日里真的是很用功的在書房里讀書寫字的嗎?”他問他。

“啟稟大人,明飛不敢隱瞞,因為家父長年壟斷汴梁城里的胭脂水粉生意,明飛自幼就跟隨母親一起調制出各種香氣的胭脂水粉以討皇宮大內里的各宮妃嬪宮女歡心,不然,這官商買辦的差事,也不會這么輕易的就落在家父身上。”

“嗯,倒不是個敗家少爺,”昭王在正位上冷笑著哼了一聲。

“可是家父一直希望明飛能夠金榜題名,光宗耀祖。”

“哼,府里一連出了兩條人命,你若是再有心用功讀書,怕也不是個爹生娘養的了。”

“大人教訓的是。”

“好啦,今天就到這里,趕緊回去看看你爹娘去吧。”

趙云軒草草問了他幾句之后就揮手命令差人將他帶下去了,因為再問下去也是無益,陳府上下至今在他跟前都只是對玉蟾的死有問必答,直言不諱,而對府里最受老爺寵愛的小妾明絮的死卻一直都是言辭閃爍,諱莫如深。

……

……

“昭王殿下,那個明絮,真的不必再抬回陳府佛堂里去還原現場?”沐云亭心里總是微微的感覺到皇弟在對待陳府里的這兩樁命案的態度上著實是有些奇怪,一個丫鬟折來倒去的三番五次抬回陳府去供人圍觀非議,但是那個小妾,卻一直好端端的躺在義莊冰棺里面等待風風光光的被陳嚴齡發喪出殯,葬入祖墳,雖然一個是主子,一個是奴婢,但是這樣天地之別的身后待遇,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喂,你別凈出餿主意好不好?”花顏在一旁早就耐不住了,“你知道這一來一回又要浪費多少冰棺嘛?”她問,“到時候還不是要勞煩本宮從蕓姝別院里替你們報銷硝石銀錢?”

“蕓姝亭主這一次說的倒是有理,”趙云軒一臉不耐煩的回頭向沐云亭百無聊賴的連連搖搖頭說,“本來就是一根白綾子吊死的,這個明絮怎么就不能按懸梁自盡結案?”

“自盡?腳底下連個椅子都沒有,她怎么吊上去的?”沐云亭看起來十分的有些不可思議,雖然他知道花顏的直覺,一向是很準確的。

“自殺?殿下,她脖子上的勒痕可和上吊一點也不一樣啊,怎么看都應該是被人存心勒死之后再掛上去的吧,”阮玉遙雖然平日里從來不敢違拗昭王半分,但是相比葉云飛,他這個近身內侍當的還是很稱職的,因為皇子的近身內侍本來就有時時提點皇子不可憑個人喜好因私廢公職責。

“可是不要忘了,明絮她雖然身為陳嚴齡的侍妾,可一直都沒有按規矩住在后宅廂房之中,而是一直棲身在陳府后花園里那間偏遠幽靜的佛堂里面,既然是在佛堂里上吊,情形和在一般閨房里上吊,總是有些不一樣的,”他說,“她可以踩在佛像頭上,自己判自己一個絞立決,”昭王淡然。

“殿下,上吊的人勒痕更靠近下巴,而被人勒死的人勒痕多半是在脖頸正中,這么淺顯的道理,殿下你失心瘋了吧,”葉云飛冷言。

“云飛,閉嘴,昭王殿下雖然長年在皇宮王府中錦衣玉食,但是對人間世俗的了解,不會比任何人少的,”沐云亭微微有些無可奈何的搖頭嘆口氣說。

“那好,那就請殿下你仔細說說清楚,一個不會武功的女人是怎么縱身一躍將自己的脖子不偏不斜平分對半的給套進離地九尺多高的白綾子里去的?”葉云飛冷笑,“但是她要是會武功,一個練武的人,自殺會用白綾子?用弓弦引頸還差不多。”

“問題就在那離地九尺多高的白綾子里,”阮玉遙無奈搖搖頭說,“你們在勘驗現場時,沒發現陳府后花園里那間佛堂其實很大,三進三間的大院子,正房高下兩丈有余,廂房高下也不下兩丈,兩丈就是二十尺,而那條白綾離地九尺,那上面那段十一尺的白綾,是用來干什么用的?”他問。

“可是明絮一個女人,她能將白綾子扔到那么高的房梁上已經不容易了,”花顏氣急,“既然是上吊,那憑空吊上就可以了,怎么,難道離地十九尺上吊,死的會更舒服些嗎?”

“不,我要說的是,明絮的手心里面沒有散碎掌紋,而且也不是斷掌,可見她平日里在陳府之中并不是太操心勞累,而且她手心里沒有繭子,也不像是個經常動刀動槍的俠女,就是說她在陳府中的身份既不尊貴也不卑微,不能以一身武功挾持夫君,也不必要每天像尋常人家的妻妾那樣辛勞料理家事,而且她年輕貌美,體態輕盈,本該是陳嚴齡最寵才對,只是這樣一個花容月貌豆蔻年華的嬌媚女人,為什么卻要長年獨身住在這間空蕩蕩的佛堂里面?”

“說不定陳嚴齡他在外面又有了新的外室,她被拋棄或者冷落掉了,”花顏冷笑,“這樣的女人,皇宮里不知道能有多少,廢入冷宮還是好的,至少還是在宮里面,還有見到皇上一面的最后機會,要是被貶去太乙觀里修道,可就徹底翻不了身了。”

“對啊,亭主說的有理,后宮里因為失寵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女人,難道還少嗎?”葉云飛看起來十分急于要討好花顏,“而且這個女人她死時體態輕盈,肌骨勻稱,臉上也沒有暗斑,一看就是個不生養的,在這樣的大戶人家,一個女人不能生養,承寵多年卻不能為夫君生下個一兒半女來開枝散葉,就算是夫君不嫌棄她,那她將來后半輩子的依靠又在哪里呢?”他說。

“可是陳嚴齡已經有三個兒子了,而且還有孫子,這樣的男人是不會為了這種事情嫌棄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的,”挽玉在花顏身旁忍不住微微一笑,“其實不知道你們注意到沒有,明絮死時身上也系著一條異常幽香的絲絳絡子,而且,和玉蟾身上那條,幾乎一模一樣。”

“那有什么奇怪?”沐云亭不解的搖搖頭說,“陳府里有專門的針線奴婢,同一個花樣子描出來的,在哪個奴婢手里剪裁出來的,都應該一樣。”

(二)

“可是據明絮的貼身奴婢臘梅交代,這兩條絲絳絡子本來是沒有添過熏香的,那上面的香氣,都是姨娘自己收在房里很久之后取出來系在身上時才憑空散發出來的,”阮玉遙看起來還是一直在對那兩條散發著一般濃郁香氣的絲絳絡子百思不得其解。

“喂,那個臘梅的話你們也信,前些天陳夫人房里的掃地丫鬟葉蓮還私下里供出陳嚴齡他時常在明絮跟前對臘梅眉來眼去的呢,明絮因為氣不過上吊,也沒什么不正常的嘛。”

“可是她當姨娘時陳夫人也沒上吊啊,”葉云飛聽了之后忍不住心思混亂的微微挑動起一雙柳刀劍眉,“她可是自從當上姨娘開始就每天住在佛堂里的,但是奇怪,她的佛堂門外平日里總是懸著一把桃木劍,好像是很害怕半夜里會有什么危險的東西進去。”

“佛堂在后花園里,半夜防個盜賊啦,淫賊啦,也沒什么可奇怪的,”挽玉嬌笑。

“姑娘說笑了,竊賊淫賊是生人,是不怕桃木劍的。”

“二位殿下,云飛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他說,“只是云飛覺得,一個如花似玉的豆蔻少女,如果本身沒犯什么大過,應該不至于被罰到佛堂里閉門思過去的。”

“哼,我看你是在碧空寺里經常因為偷吃燒雞被空見師父罰去經堂里去閉門思過的吧,”花顏吃吃的回眸媚眼看向他說,“只是,你現在再懺悔也沒有用了,本宮自幼一激動就犯氣喘,把本宮氣死了,你可是會被父皇活著送進陵寢里給本宮陪陵殉葬的哦。”

“亭主,小小年紀,不要凈胡說八道,你今年才十六歲,離一千歲還遠著呢,”阮玉遙順勢開口恭維。

“那你們見哪個皇上活到一萬歲啦,”花顏冷笑,“雖然父皇他現在成天的在皇宮里縱容那些妖道在御藥房里給他調什么仙丹靈藥。”

“亭主,云飛他方才只是無意冒犯,”沐云亭心中自是知道皇宮里的公主妃子若是憑白殘虐奴婢致傷致死,也要被象征性的罰去佛堂閉門思過三月的宮規禁律,所以他非常清楚葉云飛他剛才的口無遮攔,已經無意間為他自己闖下了彌天大禍。

“哼,這筆賬本宮日后再找他算。”

“亭主,云亭現在只想知道明絮她為何一直棲身在佛堂里面,不然,你下月再進宮去遞交案卷時,圣上他只怕又要氣糊涂了。”

“喂,一個女人住在佛堂里還需要誰給她頒圣旨和手諭的嘛,”花顏怒極,“本宮的母妃現在天天在玉靈軒里的清凈佛堂里面閉門清修,本宮到現在,也一直不知道為什么的啊,”她說。

“可是半路皈依的人自然也有,但是,卻不大可能是在這個年紀,”沐云亭微微低頭皺起眉睫,“而且,在佛堂里清修的人,為什么發鬢上還點綴著那么多金簪玉飾,衣衫上還佩戴著那么多金玉珠寶?清修的人眼睛里是看不見這些價值連城的珍奇異寶的,只知道必要時,可以用它們來濟世救人。”

“那你就管不著啦,”花顏嗤笑,“佛堂在你的眼里是佛堂,在她的眼里,可只是個夜寢的地方。”

“而且,聽陳府下人說,陳府的三少爺有時會去佛堂里給姨娘送些吃食進去,而且,哪一次身邊也沒有帶著小廝,”阮玉遙的眼睛里微微泄露出一絲明顯的不懷好意的輕挑眼神和目光,“還有,經過查證,這個明絮小姨娘,她的生日,剛好和三少爺他同年同月,同一時辰,”他說。

“哦,那就怪不得啦,”挽玉在一旁伸手輕輕拽拽亭主裙角,“老爺讓臘梅搶了,少爺讓玉蟾搶了,接連遭受兩次失敗打擊,換我也早抹脖子上吊去啦。”

“姑娘嘴下留德,空口無憑的,怎可隨意污蔑逝者清白。”沐云亭看起來像是十分義正言辭的在教訓挽玉,只是這一來卻更是惹怒了花顏:

“哼,說你呆你還真呆啊,”花顏跳腳指在沐云亭臉上,“這種事情在侯門深宅里尋常的很,要是一件一件的全都抖落出來,怕是半個汴梁城的女人都得給綁塊石頭沉到汴河里去。”

“這下可好,兩個女人為了爭寵,一個跳井,一個上吊,這案子還有什么可查的,”趙云軒看起來一臉不屑一顧的樣子,“純屬吃飽了撐的,一個丫鬟,一個姨娘,全都死了,好給后面的丫鬟姨娘騰道讓路。”

“皇弟,說話注意些,逝者為大,而且,要是兩個都是自殺,明絮她完全沒必要將自己給偽裝成他殺的樣子。”

“說不定就是他殺啊,殿下,”葉云飛苦笑,“丫鬟看見少爺和姨娘不清不楚,心里氣恨不過,趁夜竄進佛堂里一根白綾子將姨娘勒死,再吊起來裝成懸梁自盡的樣子,后來逃離佛堂時因為驚慌失措失腳掉進井里,因為一個小丫鬟力氣不大,結果白綾子才吊的這樣低,好在這個姨娘也很瘦弱,不然她可能連九尺都吊不上去。”

“不,我總感覺這里面有什么不對,”沐云亭的眉睫在額頭上緊緊的皺成了一道細縫,“玉遙,你剛才說什么,明絮和明飛他,他們的生日,是同年同月同日,而且還是同一時辰?”他好像驀地想起什么,“好奇怪啊,明絮,明飛,這個姨娘,她娘家可也姓陳?”他忽然恍然大悟的瞪眼看向他問。

“殿下,你不要這么大驚小怪的,這樣的事情在民間太多啦,”阮玉遙的眸子里泄露出來的一抹分外靈犀清澈的閃亮眼神和目光里除了十分無奈之外也就只剩下哭笑不得的了,“那個明絮姨娘的娘家人早就找不到了,殿下,她是自幼被陳嚴齡以養女的名義養在身邊,后來因為把持不住才成現在這個樣子的,”他說,“屬下早就向二位殿下稟報過了,可是殿下你抽風非要派人去追查明絮的娘家,都過了十八年了,你要那些大理寺官差去哪里給你找啊。”

……

……

“哼,十八年,她娘家人一個也沒有剩下,全都不在了嗎?”沐云亭看起來很是氣惱,“誰要他們一定去找那個明絮的親爹親娘去啦,”他說,“汴梁城那么大,難道連她的一個遠房親戚都查不出來?”

“殿下不用查了,據云飛所知,這個明絮她娘家就不是汴梁人,她祖籍揚州,外公是揚州富商汪恩德府里的管家,母親英娘是汪夫人的貼身丫鬟,二十幾年以前,汪恩德攜全家長幼一起不遠千里的來到東京安家落戶,本來是為了讓兒子考取功名,光耀門庭,誰知他的兒子不成器,很快就成了東京城里遠近聞名的風流紈绔,汪老爺無奈,只好在東京城里開設了店鋪分號,想讓兒子子承父業,幫助自己打理生意,免得他在東京城里無端闖出什么大禍來,”他說。

“哦,聽宮里的掌事太監說,二十年前宮里的胭脂水粉一直是紅塵軒在供奉,這個紅塵軒當時在大江南北可是名氣大的很呢。”挽玉自來對這些個宮闈軼事很有興致。

“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后來汪恩德不知何故又匆匆攜全家長幼一起離開汴梁返回揚州去了,臨走前只是將紅塵軒在汴梁城里的分號和汪府宅邸一起低價賤賣給了一個名叫陳嚴齡的落第舉子,自此以后,陳嚴齡才開始從一個郁郁不得志的落魄舉人搖身一變成為了汴梁城里家資千萬的官商買辦,而因為汪恩德在攜家離開汴梁城時英娘父女雙雙病逝,汪恩德又自來是個刻薄寡恩之人,所以當時就將尚在襁褓中的明絮轉手送給陳嚴齡為婢,生死自安天命,從此后和汪家再無任何關系,”沐云亭言道。

“喂,你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花顏好奇,“哼,都說碧空寺里的和尚各個都喜歡靠給人胡亂算命賺些私房,你這么能掐會算的,私房錢一定已經背著你師父賺下不少了吧,”她一臉嗤嗤謔笑的媚眼含眸斜睨他說。

“皇妹誤會了,碧空寺里每日熙熙攘攘的,接待八方香客,那些善男信女素日里就時常會和師父在后院中閑話些家私秘事,云亭自幼跟隨在師父身邊,汴梁城里的閑聞軼事,只怕,還沒有什么不知道的,”他說。

“哦,這么說咱們還真的非要給那個明絮她驗驗身不可了,”阮玉遙冷笑的鎖著眉說,“姨娘自幼就是陳府的養女,少爺去了幾次佛堂之后她就不明不白的在佛堂里吊死了,外人都猜測是因為不會生養失寵了,”他說,“可是她肚子里要是已經如愿結成三月珠胎了呢?”他壞壞一笑,“其實姨娘不會生養問題到底出在誰身上,這個老態龍鐘成一塊朽木的陳老爺他又不是蠢物,心里早該有數才對,若是現在姨娘她果真懷有身孕了,那陳府的臉面可就丟的大了,按照規矩,三少爺他怕是要和姨娘一起給綁在竹筏子上面沉潭示眾的吧,”他冷冷的嗤笑著皺著眉說,“但是要是陳老爺有心偏袒兒子,或許就只是將姨娘在祠堂里私審之后栓塊石頭沉潭也就結了,只是,”他微微的凝眉頓了一頓,“只是這個姨娘膽小,一聽說沉潭,當天晚上就在佛堂里上吊自殺了。”

“那和玉蟾有什么關系?”沐云亭微微的低頭蹙著眉說,“難道不會是陳明飛他害怕東窗事發而下手殺了明絮,又害怕玉蟾露了口風,所以將她也一起殺了。”

“問題是那個陳明飛身上干干凈凈的,什么污跡也找不到,”葉云飛的眉頭看起來鎖得比沐云亭還要更緊更深一些,“這樣殺人最好了,兵不血刃,什么證據也別想找到。”

“而且不要忘了,玉蟾是在井里泡了幾天才被發現的,那時明絮也已經在房梁上吊了幾天了,只是因為佛堂里有很多熏香,異味才沒有散發出來,這樣案發時間很難確定,陳明飛他是個少爺,陳府里幾十號奴婢下人有誰敢平白得罪他的?”沐云亭一時之間心中著實是已經有些莫名嗔怒,“敢責生在如此榮華富貴的鐘鳴鼎食人家竟自還有這等好處,”他說,“像陳明飛這樣的少爺,想要隨便伸手拉過幾個丫鬟下人來證明自己在案發前后根本不可能出現在案發現場,只怕是比證明他自己是個男人還要容易,不然怎么解釋那個叫臘梅的丫頭為什么自稱自己是明絮的貼身丫鬟,卻一連幾天都沒有去佛堂里看自己的主子一眼?”他問,他一時之間自是當真感覺到現下的問題麻煩果真是有些讓他心思散亂,措手不及,因為當日陳府上下就異口同聲的說姨娘是自殺身亡,但是自己一開始是不信云軒和花顏會驗尸斷案的,還是自作主張按他殺立案,結果,沒想到驗來驗去的,顛來倒去的左右都是個自殺無疑,空見師父的臉面,早就給丟得盡了。

“殿下,這不奇怪,”葉云飛的眉睫忽然間驀地舒展開來,“這個明絮聽說自從住進佛堂里就一直不許丫鬟奶娘隨意進去佛堂里面打擾自己清修,有時候她說自己要閉關,就預先要丫鬟送進四五天的吃食進來,之后將屋門反鎖,不許任何人出入,現在的天氣,吃食也不會發霉,過了四五天她自會出來見人,臘梅雖是她的貼身丫鬟,但是并不是自幼服侍她的貼身丫鬟,一個隨意指派的貼身丫鬟,哪里還會那樣殷勤恪盡的每日里去佛堂門外關心她的主人,而且她本來就和陳嚴齡有染,雖然守宮砂還在,但是她今年也有十七八歲了,一心想著補缺,也是難免的事情。”

“這倒也是,好歹陳嚴齡他今年也就剛剛才五十不到,正是三妻四妾的大好時候。”

“那這件案子是自殺無疑的了,至少是這個明絮,是自殺無疑的了。”

“而且這個明絮她在這世上可沒有什么堂兄堂弟的成天到府衙里來催促大理寺盡早給他妹妹報仇伸冤來的,”花顏謔笑,“所以這個案子,自殺不自殺的,父皇也不會太怪罪咱們的,”她說。

“嗯,說起玉蟾那個堂兄,他這幾日倒是消停些了,至少沒成天的來大理寺糾纏。”

“他哪還敢來啊,聽說陳府的小姨娘死了,她妹妹被懷疑是疑兇,他早就嚇的連夜從家里跑了,好像是投奔到太原府他的一個遠房親戚家里去了,他家人也沒惦記著去找他,還眼巴巴的算計著能賠多少銀子呢,”挽玉嗤笑。

“算啦,先不要管那個草包堂兄啦,云飛,既然這個明絮到現在也沒什么證據證明是被人勒死之后吊在房梁上的,”沐云亭無奈,“那也只好勞你明天親自跑一趟揚州,去汪府里打聽一下英娘父子在揚州城里還有什么親戚沒有,多少,在下葬前,來見這個明絮最后一面。”

“什么,揚州?殿下,光在長江上就得兩個來月,而且來回至少要三四個月,等我們把人帶回來時,怕是只能看見個白骨精了吧。”

“而且按規矩,非父母子女,咱們沒必要非要去知會他們一聲不可。”

“不行,這個明絮雖然看似自殺,但是陳嚴齡他至今沒有承認從前對她有過什么冷落虐待,這樣一來她自殺的動機就不明不白的了,除非是她娘家人同意,不然斷然不可草草下葬。”

……

……

考慮到從京畿汴梁去江南揚州一路上行程漫漫山水迢迢的,花顏特意要挽玉從蕓姝別院的賬房里支取了二百兩銀子作為他的盤纏,畢竟她知道皇兄的瑛王府里沒有多少結余銀子,因為至少是在明面上,父皇必須要讓滿朝文武和各宮妃嬪知道二位殿下之中誰是最可能被立為東宮太子的那個。

不過自從將葉云飛打發去了揚州之后,沐云亭在大理寺官署義莊里卻一刻也沒有停下對玉蟾和明絮的尸體勘驗,他一直懷疑玉蟾掉進井里時那個明絮應該還在佛堂里好端端的活著的,但是卻為何要費盡心機的將自己給偽裝成他殺來誣陷那個早已經死了的丫鬟玉蟾?

“皇兄,為什么不是她逼死玉蟾之后自己又自盡了的?”花顏疑惑問他,“前些日子你不是已經問明了陳府下人,那個玉蟾她平日里伶牙俐齒的,背地里總是風言風語的說陳府的小姨娘行止不端,心懷不軌的嗎?”她說。

“但是一個生性刁鉆刻薄的丫頭又豈會那么容易讓人逼死?”沐云亭無奈搖搖頭說,“而且依照大宋律例,只要確有證據證明這個丫鬟在背地里無端造謠,敗壞主人家清白名聲,陳府的姨娘不要說逼死丫鬟,就是當堂打死,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又怎么會因此畏罪自盡?”他說。

“其實本殿直到現在也一直有一事不明,”他微微有些猶豫不決的低頭蹙起眉說,“聽陳府下人說,這個明絮小姨娘她從前從未去汴梁城里的各大寺院仙觀里面上香叩拜,施舍香火,而且她雖然身在佛堂,手腕上卻連一串念珠都沒有,渾身上下倒是沾滿了奇異香氣,而且佛堂是清凈之地,平白無故的,門外懸把桃花木劍做什么?難道是這佛堂四外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讓她感覺恐懼,亦或是驚怕?”

“可是她現在人已經死了,身上又沒有遺留下什么書憑字跡,她心里面想的事情,咱們又怎么能憑空猜度的出來呢?”花顏聽了,忍不住一本正經的嗤嗤笑看著他的眼睛,“其實只要她真的是自己懸梁自盡了的,逝者為大,那些大戶人家里的隱秘私事,說出來倒是能夠供天下百姓娛樂一時,但是如此下去,咱們大宋皇朝的民風可就要一代一代頹敗渙散下去,人心也會越來越陰險邪惡,淪喪不堪了,”她說。

“可是人心本就如此,不盡早讓他們顯露出來,以后總難免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因此而上當受騙。”

“但是人活著總是要付出代價的,”花顏微笑,“只是對那些生來就有些愚鈍粗苯的人,代價會較常人稍稍大些而已。”

“皇兄身在世外,不喜歡官場上那些玩弄人心的手段。”

“皇妹身在紅塵,不喜歡空門里那些生死無常的虛幻。”

……

……

(三)

但是,讓誰都沒有想到的卻是,這個身懷一身絕世武功的葉云飛從揚州城返回汴梁來的速度卻比烽火邊關傳來的八百里加急特快還要快上幾分,因為他騎的是從西域進貢來的汗血寶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而且不飲不食快馬加鞭的跑上三天五天也不用歇息,這匹汗血寶馬在揚州城里的價格至少也要三五千兩銀子,錢是揚州城里的第一珠寶富商汪恩盛出的,沒用這個葉云飛從口袋里掏一個銅錢,因為這個汪恩盛,正是當年揚州城里第一官商買辦汪恩德的堂侄子,當年汪恩德攜家北上時,揚州城里的大部分家業,就是暫時托付給了這個少年堂侄代為料理,可是據這個堂侄說,叔叔一家自從二十年前離開揚州千里迢迢的北上汴梁府去為兒子求取功名以后就再也沒回過揚州城來,只是在兩年以后自汴梁城托人向揚州城捎回一封家信,信中言道他不日即將攜家去回鶻商談一筆玉石生意,若是利潤豐厚,日后可能就舉家定居回鶻,不再返回揚州來了。

葉云飛隨身還攜帶回了十八年前汪恩德親筆寫給堂侄一家的家書札信,沐云亭大驚失色之余微微有些驚慌失措的從他手里接過書信來從頭到尾仔細勘驗了一番,其實再仔細也不見得能勘驗出什么來了,因為他已經隱隱預感到,這個汪恩德和他的全家,說不定早在十八年前,就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好在這個汪恩德他曾經當過汴梁城里的官商買辦,沐云亭即刻派人奏明太極大殿里這個自來不甚待見自己的父皇,請求調閱當年皇宮內外一切胭脂水粉金銀玉飾的開銷明細,因為那明細上必定有汪恩德的親筆畫押簽字,但是奇怪的是,這封書信依照當年汪恩德親筆在賬目明細上的簽字畫押來看,卻看似是當真出自汪恩德本人之手,但是據在汴梁城里長年定居的回鶻商人說,在回鶻經營玉石生意的各大富商大賈之中,卻并沒有一個人姓汪。

“殿下,玉遙想起來了,按照大宋的規矩,像胭脂水粉這些后宮妃嬪宮女日常耗費無度的分例用度,在采買起來時其實并不十分嚴格,一般情況下,都是宮內掌事太監指派身邊心腹的小太監代為畫押簽字,若是這樣,當年的汪恩德,會不會也是指派汪府里的心腹手下前來代他畫押簽字的呢?”

“是啊,殿下你仔細想想,當年汪恩德攜家北上汴梁府時本來是帶著管家父女一起來的,但是后來不明不白的,管家父女竟然在很短的時間內雙雙病死,而臨死之前,卻獨獨遺留下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這不是太蹊蹺了嗎?”

“何況現在這個明絮小姨娘又在佛堂里不明不白的死了,緊跟著后院水井里又撈出一個丫鬟,陳府上下對小姨娘的死一直就是支支吾吾閃爍其詞的,現在看來,這件事情,可比咱們之前以為的要麻煩的多了,”葉云飛不禁皺眉。

“等一等,那個玉蟾的堂兄他為什么一口咬定他堂妹是被陳府的人下手害死了的?”沐云亭陡然之間驀地驚醒過來,“難道這個玉蟾的死,是因為無意間發現了陳府之中什么見不得光的家私隱秘,而遭人殘殺滅口的了?”

“現在看來卻有可能,”葉云飛憂慮,“在下記得之前在碧空寺里,依稀聽見前來寺里進香的善男信女中那些上了年歲的姑婆老媼在前院里喝茶歇息時私下里都在議論多年前汪恩德他不知為何,忽然要將汴梁城里的所有生意全都轉手賤賣給一個名叫陳嚴齡的落魄舉人,甚至連汪府宅邸也一起轉賣掉了,而且,一切買賣事宜,全都是管家于天正幫他料理的,當日汴梁城里很多商賈大家都想要接手這單生意,”他說,“當日葉云飛雖然是個江湖浪子,卻也十分好奇一個落魄舉人,哪里能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錢來接手這樁買賣,而且當時的紅塵軒,可是在大江南北全都如雷貫耳名揚天下的,就這樣草草交給一個落魄書生,這個陳嚴齡和汪恩德之間,到底有過什么不同尋常的交情,要汪恩德他如此走火入魔鬼迷心竅的呢?”

“那很容易啊,將那個死丫頭的表哥從太原府給捉回來連夜審訊就可以啦,”花顏在一旁十分眉開眼笑的咝咝卷著她的小舌尖子,“怨不得他認定了他那個南瓜臉堂妹至少要值個三五千銀子呢,因為死人能夠保守秘密,但是活人可就不一定了。”

“多謝皇妹指點迷津,來人,速速去太原府將丫鬟玉蟾的堂兄汪福緝捕回來,不得有誤。”

……

……

果然不出花顏所料,這個汪福在府衙大堂上三下五下的就招供出自己當年本是汪恩德府內一個自幼的乳母之子,當年汪恩德攜家西來汴梁城時也將自己和母親汪氏一起帶來,因為母親說他們在太原府有個遠房親戚,想要借此去探一探親去,那年他才四五歲年紀,模模糊糊的只記得汪老爺在府中收留下一個落魄舉人陳嚴齡,因為他讀書識字,老爺就聘請他在府內看管少爺讀書,但是他家少爺不成器,在汴梁城里不到兩年,書沒讀成,反而成了方圓百里之內遠近聞名的一個無賴紈绔,老爺見了心里十分煩悶,誰知偏在這時,于管家的女兒英娘又被人抖落出此時已經在外面和陳嚴齡生有二子,老爺一怒之下將陳嚴齡趕出府去,又在后院柴房里對英娘動用私刑,用烙鐵在英娘臉上一左一右的烙下“淫賤”二字,但是汪福私下里聽母親說,他家老爺汪恩德也根本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在柴房里將英娘奸污多次之后才放她出來,但是英娘卻因此懷上了老爺的孩子,英娘被放出來后因為懷恨在心,和她爹爹一起合謀在家宴上下毒毒死老爺全家,因為那時自己的母親正因為久病不能做活而被老爺趕出府去,多虧夫人她私下里贈給母親一百多兩銀子,他們母子二人才在汴梁城外的李家村里安頓下來,母親后來要他悄悄回到汪府里去謝謝夫人,順道將夫人贈送銀兩時用來裝錢的金絲錦囊還給夫人,因為那錦囊當年是汪夫人從娘家陪嫁來的,價值三百兩銀子。

汪福只記得自己在汪府里因為怕被老爺撞見而在家宴時悄悄躲進廚房外一口用來盛水的大銅缸里,沒想到卻因此而親眼看見英娘和她爹爹趁人不備悄悄的來到廚房下毒,因為那時老爺全家上下也不過七八口人,家奴下人有很多早已離開汪府回揚州老家去了,而且汪宅又只是在遠離汴梁鬧市的一條小巷子里,巷子里那時四外還沒有這么多人家,所以老爺全家被毒死以后,他們父女二人趁夜就將全家七八口人的尸體全都扔進府內后花園中的一口枯井里面,上面壓上石塊,后來年紀幼小的汪福趁夜里從銅缸里偷溜出來跑了,回家之后也不敢將此事告訴母親。

“大人,小人后來一聽說老爺將紅塵軒在汴梁城里的分號委托于管家低價賤賣給陳嚴齡,就猜到那個英娘后來一定是又去找她的奸夫去了,但是奇怪,她那時肚子里明明已經有了老爺的孩子,而且臉皮子還被烙鐵烙的其丑無比,她還去找那個負心的書生做什么?那個負心漢那時候早就已經娶了別的女人為妻,而且那個女人那時肚子都已經和她一般大了,”汪福在堂下一邊戰戰兢兢的跪著回話,一邊卻忍不住偷眼看向兩邊的衙役,好像生怕一句話說不對就要挨板子似得,所以他之后的回話一直就是支支吾吾猶猶疑疑的,只要沐云亭沒主動開口問的,他就低下頭去一個字也不肯多說。

“是啊,本宮也是奇怪,民間在女人臉上燙烙鐵的規矩由來已久,但是自來就是為了要那些喪父的寡女在夫家本本分分的給亡夫守寡用的,既然如此,那個英娘,她為什么還以為陳嚴齡他還會娶她?”

“這不奇怪啊,亭主,”挽玉聽了之后無奈搖搖頭說,“陳嚴齡要是不先假意用婚娶之說來欺瞞哄騙英娘,英娘父女又怎可能將紅塵軒分號轉手交付到陳嚴齡手里?”

“這么說那個英娘和她父親后來也極有可能被陳嚴齡他給一起殺掉滅口了?”沐云亭的眉頭本來已經稍稍松弛了一些,但是一想起英娘父女,陡然間卻又心事重重的凝眉緊鎖起來。

“那就奇怪了,殿下,如果當年英娘父女確是被陳嚴齡所殺,這個明絮她怎么還會心甘情愿的嫁給仇家做妾,不僅不思報仇,反而還和三少爺有染?”

“廢話,前兩個孩子都是英娘生的,和她是親兄妹,唯獨這個三少爺是陳夫人生的,難道你要她去和兩個親哥哥去亂倫嗎?”

花顏氣忿之下一把抓住葉云飛的衣領,伸出小手指頭來嬌嬌弱弱的“嗤嗤”摑了他兩個小耳摑子。

“但是汪恩德全家的喪身殞命卻當真是和陳嚴齡沒有任何關系,”沐云亭無奈,“只怕她想要報仇,也不知道到底該找誰去報吧。”

“大人,小人還有一事稟報,”跪在堂下的汪福在猶疑之間忽然抬起頭說,“其實,明絮她原本還有一個同胞弟弟,這是小人無意間聽同村的一個產婆說的,”他說,“那個產婆說她有一次在陳府里給一個臉上被烙鐵烙了的女人接生時,那女人竟然生出來一對白白胖胖的龍鳳胎來,而同時陳夫人她也臨盆了,生下來的,是個白白胖胖的男孩,但是奇怪,后來陳府里就只剩下明絮一個女孩了,那個男孩,怕是也和英娘她一起被陳嚴齡料理了吧。”

“嗯,現在的陳府,就是從前的汪府,所以你一直以為,汪恩德全家的尸骨現在說不定還深埋在府邸后花園的那口枯井里面,你要你堂妹在給三少爺當貼身丫頭時想盡辦法去后花園里一探究竟,如果尸骨還在,你們堂兄妹里應外合,多多榨取陳嚴齡的銀子,”趙云軒在公堂上陡然間橫眉立目的低頭向堂下跪著的堂兄汪福狠狠瞪了一眼,“那么說是你將玉蟾害死的,”他說,“你覺得,要不是你一直逼著玉蟾到后園枯井里去一探究竟,她又怎么會被人暗中殺掉滅口?”

“大人,一定是陳嚴齡干的,求大人給小人做主,給堂妹伸冤。”

“哼,你現在才來給你堂妹伸冤,早干什么去了?”趙云軒怒極,“你當初知情不報也就罷了,竟然還想藉此敲詐一筆不義錢財,本殿念你死了妹妹,又是敲詐勒索未遂,就派人把你拖下去打五十大板讓你長長記性也好。”他說話間已經命人將汪福一左一右的夾著身子拖下堂去重責,直打得他鬼哭狼嚎的在堂外苦苦哀求討饒,但是現在趙云軒還哪里有心思管他,即刻派人給自己備馬,他要親自去汪府后園中去找尋那口被填封了十八年的枯井。

雖然日久年深,陳府后花園里的那口枯井上面現在已經填滿了碎石浮土,井邊生滿了瓜秧豆苗,因為瓜豆長成之后都是要架秧的,所以這口日久年深的枯井現在已經著實是不露一點痕跡的被掩藏在了一片頂花帶露的瓜青豆嫩之間,趙云軒命人將那些瓜秧子全都連根拔了之后用麻布袋子好好包裹起來,移栽到大理寺官署后院中去,因為若是這口枯井里真的填滿著十幾具腐尸,那這幾根架秧上的瓜豆,自然比官署后院中那些瓜秧要格外健壯肥碩,枝肥葉大。

大理寺差役一個個的舉著手中鋤頭在晌午時分的炎炎烈日下面大汗淋漓的挖刨鋤鏟了整整大半個時辰,一直挖到一人多深時才隱約看見枯井里面仿佛當真漸漸顯露出一具潔白細膩的嬰兒骸骨,沐云亭叮囑眾差役一定要小心鏟去骸骨上的陳年積土,因為日久年深,骸骨已經關節松散,一定要將十幾具骨骸完完整整一個關節不差的整齊排列出來,因為少時要將每一具骸骨都和陳家兩位少爺滴血驗親,至少確定一下哪兩具骸骨是英娘父女的。

……

……

幾個時辰以后,陳府后園中十幾具高矮不一,胖瘦有別的白膩骸骨已經一具一具的全都被差役用井水清洗浸泡干凈之后整整齊齊的排列在佛堂前一張一張精致葦席上,葉云飛按照沐云亭吩咐將從陳家兩位少爺身內抽取出來的兩碗鮮血用毛筆沾上之后一點一點的挨個點染到十幾具白骨身上,最終有兩具指尖微微纏繞著些散碎絲絳的白骨上點染上的血跡隱約順著骨縫滴滴滲透進去,那具不足三尺的嬰兒骸骨不用說一定是明絮她的同胞弟弟了,沐云亭已經事先在明絮身上抽取出一些已經凝滯掉的死血,試探著用毛筆尖向骸骨上刷了一刷,但是奇怪,半滴死血也沒能滲透進去,大家心里雖然微微有些疑慮,但是想到那個汪福當年只是道聽途說明絮同胞弟弟的事情,也就沒有太過在意,興許是汪府里哪個下人的孩子,因為當年的汪福不過也只是一個幾歲孩童,未必能夠完全憶起當年在汪府里發生的所有事情。

但是雖然事到如今,已經清楚明晰了當年被深深掩埋在后園枯井之中的陳年冤孽,可是眼前這十幾具骸骨除了在結案之后再派人去揚州請汪恩盛來替他們料理后事之后卻已經著實再沒有什么大用了,因為這些骸骨上沒有一具骨頭上刻著字跡,告訴他們當日那個叫玉蟾的丫頭到底是怎么一腳踏空掉進井里面的。

還有那個明絮,十八年前的事情,她到底是怎么知道的?是玉蟾和汪福在陳府后園中趁夜私會時無意間偷聽到的?想來必定是如此,但是既然她已經知道實情,卻為何不一心想著替自己的母弟報仇,反而匆匆在佛堂里懸梁自盡了呢?又或是陳嚴齡已經對明絮有所察覺,暗地里派人潛進佛堂里將她殺了?

正在沐云亭在后園佛堂中對案件中的種種疑慮百思不得其解時,監寓中又傳來陳夫人在監寓中因身體虛弱又偶感風寒臥病不起,久治不愈撒手人寰的意外消息,趙云軒和沐云亭無奈之下只得同意陳嚴齡在監寓之中替她夫人發喪出殯,葬入祖墳,但是在喪禮上,一向心細的沐云亭卻隱隱發現,陳府的三少爺陳明飛,那個三兄弟中唯一一個是陳夫人所生的孩兒,他臉上的悲傷神色,竟然還遠遠不如他的兩個哥哥。

趙云軒經沐云亭提醒之后也在暗地里開始留意起這個陳明飛來,發現他自從母親下葬之后就一直在靈堂里替母親守孝,看起來沒有什么不正常的,只是替母親守孝,身上的孝服竟然還散發著幽幽的香氣,好像是剛剛用熏香熏過的一般,這卻讓沐云亭在疑慮之余陡然間想起一件事來,陳夫人病逝之后,仵作在奉命勘驗陳夫人尸首時無意間在陳夫人的唇齒之間隱隱聞到一陣微弱香氣,當時因為陳夫人生前所服湯藥中含有麝香,仵作也就沒有太過在意,向他稟報時只是輕微提了幾句,因為無關緊要,自己當時也并未太過在意,但是現在看來,此事卻決計沒有那樣簡單,沐云亭一念及此,再也顧不得其他,連夜派遣差役將陳夫人的墳墓刨開,請仵作仔細開棺驗尸,果然,仵作經仔細勘驗之后,斷定陳夫人系中毒身亡,她平日里脂粉扣中的胭脂水粉中都已經被人暗地里摻入了毒性劇烈的斷腸草粉,夫人每日梳妝時雖然只是取少許胭脂水粉搽抹粉飾,但是日久年深,遲早有一天會會因毒氣攻心而誘發重病,最終因重病不治而中毒身亡。

等一等,陳明飛說他平日里經常幫助母親調制胭脂水粉,但是卻為何府內下人無一人知曉此事?沐云亭頓時間感覺到身后隱約襲來一絲深深的,讓他不寒而栗的絲絲涼意,因為他忽然間記起陳府后園中那一具沒有滲血的嬰兒骸骨,那具骸骨埋在十幾具骸骨中的最上一層,而在這具骸骨下就是英娘父女的遺骸,那個嬰孩斷然不會是汪府下人的孩兒,但是,那具嬰兒骸骨上卻又遲遲沒有滲透進半滴明絮死血,英娘父女遺骨指尖纏繞著的散碎絲絳本該是在和陳嚴齡掙扎撕扯時所留,僅憑如此就足以定陳嚴齡的罪了,沐云亭倒是一直也不疑慮在深宅大院的陳府之中該如何去搜尋一件十八年前陳嚴齡曾經穿戴過的衣衫冠履,因為他本是一個落魄書生出身,而落魄書生這一輩子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將自己從前的衣衫冠履紙硯筆墨一件一件精心收存起來,以備隨時取出供自己大發感嘆的凝思懷舊一番。

但是現在他最想知道的卻是,枯井里那具嬰兒骸骨是誰?現在這個陳明飛,他又是誰?

陳夫人當年是和英娘同一天分娩臨盆,剛出生的嬰兒,長相差別根本不會太大,而這個陳明飛,他看起來眉眼之間和明絮她總是有三分相像……若果真如此,那現在陳嚴齡他……

(四)

翌日,當陳明飛被兩旁衙役披枷帶鎖的鎖上大堂來時,臉上卻連一絲懊悔懼怕的神情都沒有,他的目光看起來是很從容的,從容的近乎麻木,因為他知道,陳嚴齡現在已經因為他每日里精心調制的虎骨川烏御酒而毒氣攻心,已經奄奄一息,病入膏肓了,而自己身內的斷腸草粉卻一點也不比他身內的少,只是可惡那些差役用溫水掐著他的喉嚨將他身內的五臟六腑全都沖洗了一番,他本打算陪著他們一起死的,雖然他們當年并沒有生他,但是畢竟也已經將他養的這樣大了……

“這么說陳夫人她一早就知道你是當年被英娘趁人不備調換過的那個孩子?”趙云軒在大堂上居高臨下的冷冷看著他問,“既然你知道害死你爹娘的只是陳嚴齡一人,卻為什么連自幼將你撫養長大的陳夫人她也不肯放過?”

“我為什么要放過她?”他一臉披頭散發的漠然抬起頭說,“是她幫助陳嚴齡用迷藥將我姐姐迷倒,玷污了她的身子,姐姐自幼也是被她撫養長大,可是為了陳嚴齡,她這個毒婦,她什么做不出來?”

“也許她只是想要你們都好好活著,”沐云亭忍不住在旁邊淡然嘆口氣說,“陳嚴齡到底是什么人,你養母她心中豈有不知道的,或許她一直以為,只有這樣,陳嚴齡他才不至于起心將你姐姐除掉。”

“怪不得你姐姐平日里要在佛堂門外懸一把桃木劍,原來是因為你們姐弟倆半夜里一起躲在佛堂里做虧心事,生怕半夜有人前來敲門,”花顏冷言。

“哼,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我怕誰來敲門?陳府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下人,也沒幾個是好東西,背地里對姐姐她,指指點點的,逼也要把人逼死。”

“這么說玉蟾是你下手推到井里去的了?”趙云軒冷笑,“難怪你姐姐要拼命將自己偽裝成他殺的樣子,若是本殿之前沒有猜錯,她確是有意拉長了絲絳,踩在佛堂里的佛像上向下溜下去的吧?”

“玉蟾那個丫頭一向就背著我和二哥他不清不楚的,那日是在佛堂外偷聽到我們說話急著要去向二哥他報信去的,我追到后院時她已經失腳掉進去了,那口井本來是有井臺子的,后來為了不讓人懷疑,我連夜派人將井臺子拆了。”

“然后你姐姐為了保你萬無一失,就想要偽裝成自己因為和丫頭爭風吃醋而被丫頭一怒之下拿白綾子勒死的假象。”

“姐姐她被陳嚴齡玷污之后早就不想活了,更可恨的是,她剛剛才被陳嚴齡玷污幾日不到,陳夫人她就將那口枯井里的秘密全都告訴她了。”

“陳夫人她竟然會出賣自己的夫君?”趙云軒冷笑,“難道只為了三個兒子沒一個是她生下的?”

“哼,她是借刀殺人,拿姐姐當刀子使,除掉姓陳的一家,我那兩個哥哥,反正也不是她親生的,而且她當年,也是被陳嚴齡強占的,早就想將姓陳的一家斬盡殺絕了。”

“這就對啦,”花顏在一旁拈著小指甲尖歪臉點著她的小腮幫子,“這個陳夫人她一定在外面還有夫君孩子,只可惜她現在已經死了,來不及將陳府的房契地契和買辦文書一起轉手給她的親生孩子。”

“但是這重要嗎,亭主?”沐云亭微微有些淡然如水的搖頭看向她問,“陳嚴齡他最多再過幾個時辰,也就該一命嗚呼了,此案到此為止也就結了,至于陳夫人她為什么要將十八年前的秘密和盤托出給明絮姐弟,這已經不是咱們該問的事了,”他說。

“可是皇兄,哦,對了,既然本宮已經過繼了,那叫你表兄也可,當年陳嚴齡下手殺害英娘全家時身上穿著的那件被英娘父女撕扯壞的團花坎肩,后來可是他的夫人暗地里私藏起來的,”花顏看起來微微有些疑慮,“這個案子,當真不要再查下去了?”

“你總是這樣,凡事就是喜歡這樣武斷定論,”沐云亭微微有些無可奈何的搖頭看向她說,“千萬記住,咱們現在要做的事情,只是閉眼查清事實真相,而不是千方百計的找到證據證明自己的論斷正確無誤,”他說。

“喂,皇兄,你失心瘋啦,”花顏好奇,“閉著眼睛查案,你是二郎神嗎?你額頭上能開天眼?”

“不,皇妹,我是說,不能在案件沒查清楚之前憑主觀論斷,”他說,“畢竟,有時候,對一個人的喜憎好惡,直接會影響你發現到真正的事實真相。”

“可是本宮一直也不怎么太討厭這個陳明飛啊,”花顏冷笑,“只是若是當真不是他干的,本宮會感覺到很失望很失望的。”

“可是亭主你知不知道,很多人就是因為這個,而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身首異處千刀萬剮了的,失望也好,顏面也好,本來在任何一條人命面前都不值一提,但是在自己名聲和他人生命之間,生命就變成一片無足輕重的腥腐鴻毛了,因為自己偷拿旁人一塊金子,竊賊名聲要跟隨自己一生一世,但是只要栽贓誣陷在旁人身上,旁人為證清白而以死明志,不過停靈七日就會入土為安,七日之后,世上再無此人一絲痕跡,誰又會為了一具泥土中的含冤枯骨心存半分愧疚,”他說。

“好啦,要你來教訓本宮,想不落到這般凄慘下場,平時就多來討討本宮歡心就可以啦,本宮不喜歡的人,又憑什么勞神費力的去幫他平反昭雪,若是全天下的人全都不喜歡他,那冤了也就冤了,法不責眾的嘛,你忘了父皇他親口說過什么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的金口玉言的啦,”她微微有些不懷好意的瞪眼斜睨著身邊一左一右殷勤侍奉著的阮玉遙和葉云飛,“就像他們兩個,本宮說金子是他們偷的,你以為天下百姓有多少興致去仔細分辯本宮舌尖到底是真言還是誑語,左右他們二人的月例銀子也不會分別人一文。”

“可是若是天下百姓全都如亭主你一般因為不喜歡一個人而認為冤了他是天經地義,那我們大宋又如何當得起萬國使臣在太極大殿上的躬身叩拜?”他問。

“哼,怨不得你到現在為止也只能當個醫官王爺呢,”花顏嗤笑,“那以皇兄你的慧根聰穎,靈犀清澈,你認為大唐太子李英他,當年當真是犯了謀反罪嗎?”

“亭主,本朝百姓,對替古人擔憂之事,無甚太大興致。”

“但是不管他到底造反沒造反,他當年都非死不可,”花顏冷笑,“因為他父皇的判斷是不許錯的,為了他的大唐江山,為了他的千秋社稷,他才不在乎多犧牲幾個兒子。”

“沒有人愿意承認自己錯了,亭主,更何況,當年這個李英他,本來就不被天下百姓所敬服。”

“敬服不敬服倒是還在其次,”花顏的眼眸在一瞬之間十分淡然隱忍的橫波流轉起來,“怪只怪他生來就是太子,生來就是為了讓天下百姓恨的,”她說。

“不是恨,是嫉妒,他父皇當年失心瘋了,什么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他忘了天下百姓都只是一個一個的凡夫俗子了嗎?”挽玉在一旁極力替花顏亭主忿衍責問,“他不知道人有七情六欲,沒有人喜歡別人比自己完美高貴的嗎?”

“亭主說的或許有理,但是在這件事情上,當年李英他怕也不是一點過失都沒有的吧要,”葉云飛淡然開口。

“但是他是皇子,生死卻只在一個惠妃和一個太監幾句輕描淡寫之間,”花顏氣急,“李隆基他就是死的太晚了,晚到看著一個一個的年輕兒子生氣,氣自己為什么老的這樣飛快。”

“但是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當年他如此裁斷,其實倒也并無什么不妥。”

“皇兄,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鬼話,只在皇子意圖謀逆時才被拿出來當金科玉律而已。”

“人身不過一具血肉皮囊,亭主,你太任性了。”

“好啊,你不任性,自裁要進枉死城的說辭之前也沒見你少說。”

……

……

一只魚尾巴草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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