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點零七分，程硯之的傘尖刺破雨幕時，城南公館的梧桐葉正成片砸在勞斯萊斯引擎蓋上。他皺眉看了眼西服袖口濺上的泥點，律師王恪撐傘追上來，公文包夾層滲出的水漬在青石板路上拖出斷續墨痕。

“人還在琴房。“王恪抹了把鏡片上的雨水，“自殯儀館出來就沒說過話，護理師換藥時發現她偷藏了鎮定劑。“

程硯之推開鎏金銅門的手頓了頓，玄關處七零八落的兒童雨靴讓他想起收購報告里的細節——林氏夫婦每年慈善夜都會給孤兒院定制雨具。水晶吊燈突然被雷聲震得搖晃，在通往琴房的胡桃木地板上投下細碎光斑。

施坦威三角鋼琴的漆面倒映著窗外的閃電，程硯之最先看見的是浮在光影里的赤足。十四歲少女蜷縮在琴凳與踏板的夾角，濕透的白襯衫校服皺成宣紙，深藍格裙下擺洇開大片水漬，像是剛從暴雨里打撈出的青花瓷。

她懷里緊抱的芭蕾舞鞋讓程硯之瞳孔微縮——粉緞面上焦黑的蕾絲像被火舌舔舐過，珍珠綴成的北斗七星只剩三顆搖搖欲墜。律師說過三天前那場大火，消防員從林宅琴房救出這對舞鞋時，金屬鞋箱已經熔成扭曲的塊狀物。

“林星晚。“程硯之將黑傘倚在門框，這個距離足夠他看清少女顫抖的眼睫。回應他的是琴鍵突然迸發的刺耳聲響，女孩蒼白的食指重重砸在中央C鍵，震得譜架上的《車爾尼599練習曲》滑落在地。

風裹著雨絲從沒關嚴的窗戶縫鉆進來，程硯之注意到她右腳踝的醫用繃帶正在滲血。護理師報告說這是從殯儀館二樓安全梯跳下時造成的骨裂，但此刻那截纖細的腳腕正倔強地抵著延音踏板。

“我是程硯之。“他解開定制西裝的第一顆扣子，慢慢蹲下身，“你父親遺囑指定的...“

話尾被突然按在琴蓋上的照片截斷。泛黃的拍立得相紙邊緣卷曲，穿星空紗裙的小女孩正在游樂園旋轉木馬上大笑，背景里棉花糖攤位的招牌寫著“城南樂園2009“。程硯之記得這個日期——他二十歲生日當天收購了那座瀕臨倒閉的游樂場，拆除前夜獨自坐完了最后一趟摩天輪。

腐爛的蒼蘭香突然濃烈起來。程硯之發現女孩發間纏著幾枝枯萎的白色花苞，隨著她抬頭的動作，花瓣簌簌落在黑鍵縫隙里。這是林家別墅花房培育的特殊品種，商業調查報告里提過林太太每天清早都會剪一束放在女兒床頭。

“他們說要送我去加州。“沙啞的聲音像生銹的琴弦，林星晚忽然抓起譜架上的節拍器，“啪嗒“一聲調到最慢檔。鐵制鐘擺開始左右晃動，在墻壁投出放大的陰影。

程硯之瞥見琴凳下露出半截焦黑的絲帶，那是被燒毀的《天鵝湖》演出節目單。他想起上個月秘書匯報過的日程——林氏航運的周年慶晚會，14歲獨生女的芭蕾solo本該是壓軸節目。

驚雷炸響的瞬間，走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林星晚突然撲向半開的琴蓋，程硯之下意識伸手去攔，卻抓到一把冰涼的雨水——她濕透的辮梢掃過他手腕內側，那里還留著今早董事會上被鋼筆劃出的紅痕。

“小心！“

護理師的驚呼被悶在胸腔里。程硯之單手撐住琴凳邊緣，另一只手護住女孩后腦勺，昂貴的羊絨西裝袖口擦過琴鍵，帶出一串不和諧音。這個角度讓他看清她鎖骨處的淤青，像是被什么項鏈生生勒出來的。

“我要留下圣勞倫斯號。“她突然開口，氣息帶著發燒般的潮熱，“地下保險庫第十二個展柜。“

程硯之感覺到有溫熱的液體滲入襯衫袖口，分不清是雨水還是血。他保持著半跪的姿勢抬頭，看到女孩眼底映著窗外忽明忽暗的閃電，像暴風雨里飄搖的燈塔。

暴雨在車頂砸出密集的鼓點，邁巴赫駛出林宅鐵門時，周敘將車內循環系統調至森林模式。松木香混著皮革氣息漫上來，程硯之低頭看了眼腕表，表面泛著冷光的百達翡麗顯示20:49——這個時間本該在跨國會議里聽并購案匯報。

后視鏡里，女孩濕漉漉的辮梢在真皮座椅上洇出水痕。程硯之解開第二顆襯衫紐扣，從車載冰箱取出溫熱的杏仁露。易拉罐開啟的輕響讓林星晚肩膀顫動，她接飲料時小指勾住拉環，指甲縫里殘留著琴房蒼蘭花的綠色汁液。

“把溫度調到26度。“他按下隱私擋板按鈕，防彈玻璃緩緩升起時，瞥見副駕座縫隙里卡著半顆藍色包裝紙的糖果——那是上周侄子落下的跳跳糖。

林星晚蜷縮在陰影里的右腳忽然動了下，程硯之注意到她腳踝處醫用紗布邊緣泛著淡黃。這讓他想起三小時前王律師發來的醫療報告，X光片顯示腓骨處細如發絲的裂痕。

“彩排事故發生在三天前？“他抽了張消毒濕巾，卻轉而擦拭女孩手背上干涸的血跡。消毒酒精的刺激味里，車載廣播突然切到《胡桃夾子》組曲，糖果仙子舞曲的八音盒音色讓林星晚猛地攥緊裙擺。

程硯之長按方向盤左側的靜音鍵，過于用力以至于指節發白。在令人窒息的寂靜中，他聽見易拉罐鋁皮被捏出細響——少女正用指甲摳著包裝上的生產日期，那是她父母空難次日。

當車拐過第三個路口時，林星晚突然從裙袋摸出團皺巴巴的糖紙。透明塑料紙里粘著半只融化的小熊軟糖，草莓味的粉紅色染臟了校徽刺繡。

程硯之看著她在膝蓋上鋪開糖紙，這個角度能看清她后頸處結痂的傷痕——像是被什么項鏈生生扯破的。少女將軟糖殘骸小心塞進芭蕾舞鞋夾層，又從書包側袋掏出個迷你封口機，熟練地熱封保存。

雨刮器規律擺動間，他注意到封口機貼著航空公司的托運標簽。這是林太太去年送給女兒的生日禮物，用來封裝旅行收集的異國硬幣，此刻卻封存著顆面目模糊的糖果。

輪胎碾過窨井蓋的顛簸中，林星晚懷里的舞鞋突然滑落。程硯之俯身去撿時，聞到燒焦蕾絲里殘留的火場氣息——混著消防泡沫的刺鼻味道。

“這是第三幕要穿的。“她突然開口，指尖撫過鞋頭脫落的珍珠，“糖果仙子應該捧著蜂蜜罐，但道具組給了個陶土罐子。“

程硯之的袖口掃過真皮腳墊，昂貴的羊絨面料沾上舞鞋內側的碳灰。他想起收購報告里提過的細節：林氏周年慶晚會原定用純金打造蜂蜜罐，因財務危機臨時換成仿古陶器。

當車駛入跨江隧道，林星晚開始無意識地用指甲刮擦車窗。程硯之調亮閱讀燈，暖黃光暈里看到她虎口處結著薄繭——這是常年練習芭蕾扶桿留下的印記。

“把襪子穿上。“他從扶手箱取出全新棉襪，包裝袋上印著某兒童福利院的logo。少女卻盯著自己腫脹的腳踝，突然將襪子團成球塞進舞鞋，仿佛在給受傷的白天鵝做窩。

隧道頂燈流水般掠過，程硯之看見她腕內側有串極淺的藍色數字。那是兒童醫院的新生兒腕帶痕跡，二十四小時前醫護人員試圖給她注射鎮靜劑時留下的抗爭印記。

律師事務所的落地窗被雨水沖刷成模糊的瀑布，程硯之的鋼筆尖懸在監護協議末尾，洇出一小團墨跡。林星晚突然按住他手腕，掌心的冷汗浸濕了百達翡麗的星空表面。

“我要地下保險庫第十二個展柜。“她指甲縫里還沾著琴房的青苔，睫毛上凝著將落未落的水珠，“圣勞倫斯號今年該輪到我了。“

程硯之松開墨藍領帶的手指頓了頓——三小時前在琴房，這截領帶曾被少女當作救命繩索攥住。他示意周敘調出拍賣清單，平板電腦藍光映在林星晚臉上，將淚痕照得無所遁形。

1945年產的比例船模在屏幕上旋轉時，林星晚突然撲到桌沿。程硯之聞到雨水都沖不淡的蒼蘭香，發現她后頸傷痕下藏著串極小的刺青——那是用藍墨水點的北斗七星，每顆星對應她不同年齡獲得的船模。

“爸爸說等我十八歲...“她指尖劃過屏幕里船模的青銅舵輪，“就把泰坦尼克號的鑰匙給我。“

程硯之想起林氏航運的財務報告，保險庫密碼早在半年前就被銀行凍結。他解鎖手機調出加密文件，十指在鍵盤敲擊的節奏讓林星晚眼神發亮——這是《胡桃夾子》里老鼠士兵的進攻鼓點。

當拍賣槌的電子音效從揚聲器傳出，林星晚突然搶過鋼筆。程硯之看著她在協議空白處畫航海圖，墨水流淌成北緯35度的航線，正是圣勞倫斯號首航的軌跡。

“用這個換。“她推回文件時，筆尖在實木桌面劃出細痕，“監護期間你不能賣掉它們。“

王律師欲言又止地看著被涂改的法律文件，程硯之卻抽出真絲方巾擦拭少女指縫的墨漬。他突然發現她小拇指有道陳年疤痕——那是七歲時被船模桅桿劃傷的，調查報告里的醫療記錄顯示縫了五針。

當赤紅色火漆熔液滴落時，林星晚突然伸手去接。程硯之攥住她腕骨拉回，滾燙的蠟油濺在袖扣上，將黑瑪瑙鑲嵌的北斗七星染成血色。

“這是程家的家徽。“他轉動被灼傷的袖扣，露出背面刻著的“CY-2010“——收購城南樂園的年份。

少女卻盯著熄滅的火漆槍，突然從書包掏出個鍍銀鈴鐺：“用這個做封印。“鈴舌上刻著林氏船廠的錨鏈圖騰，輕輕搖晃時發出葬禮進行曲的調子。

暴雨漸弱成綿密的針腳，程硯之接過周敘遞來的冰敷袋按在手腕。林星晚正趴在窗邊呵氣，在玻璃上畫出歪斜的帆船，熱氣很快凝結成水珠滾落，像一場微型海難。

“為什么選我？“他突然問。

少女轉身時碰倒了黃銅地球儀，太平洋位置的刮痕正好對著加州。她踩住滾動的球體，校服裙擺掃過程硯之膝蓋：“因為那天你拆了摩天輪。“

程硯之想起收購城南樂園那晚，監控錄像里有個小女孩在廢墟里撿走齒輪零件。此刻那個零件正掛在林星晚書包上，隨她簽字時的動作撞擊出細小火花。

程家老宅的感應地燈次第亮起，林星晚抱著帆布包站在波斯地毯邊緣。程硯之彎腰時聞到淡淡的碘伏味，那是少女腳踝傷口剛換過藥的氣息。

“抬腳。“他握著繡著小熊耳朵的棉拖鞋，暖黃色燈光流過鞋面金線繡的“W.W“縮寫。林星晚忽然縮回沾著泥水的腳趾，帆布包帶子上的齒輪零件撞在黃銅門把手上，發出清冽的響聲。

程硯之單膝點地，握住她冰涼的腳踝。醫用繃帶下腫脹的皮膚讓他想起上個月在蘇富比拍下的清代薄胎瓷，同樣的脆弱易碎。當棉拖鞋包裹住少女的腳掌時，藏在鞋墊下的定位芯片無聲啟動。

電梯鏡面映出林星晚遲疑的身影，她正將燒焦的芭蕾舞鞋放進青花瓷缸。程硯之松領帶的動作頓了頓——那是母親生前最愛的古董，曾裝著給他留的生日長壽面。

“能凍進冰柜嗎？“她舉起密封袋，發霉的提拉米蘇滲出褐色汁液，“消防員說烤箱只剩這個...“

程硯之的目光掃過她手腕的醫用腕帶，上面“拒絕鎮靜劑“的紅色印章已暈開。他走向酒柜的動作帶起一陣雪松香，暗格滑出的鎏金碗盛著流轉的星云紋，這是程母用隕石碎片熔鑄的器皿。

“用這個。“他將蛋糕殘骸倒入星碗時，指尖碰到少女顫抖的手背，“以后想烤新的，隨時讓廚房準備材料。“

二樓突然傳來《獻給愛麗絲》的琴音，程硯之抬頭望著旋轉樓梯。琴聲在第三小節反復卡頓，像被扯斷的珍珠項鏈。管家捧著熱牛奶欲言又止：“小姐說舊鋼琴音準有問題...“

程硯之解開腕表放進絲絨盒的動作比平時慢了兩拍。這是父親留下的百達翡麗，表面星空圖正指向北極星方位。他聽著樓上的琴聲又一次在降E調出錯，突然想起收購報告里夾著的考級證書——八級評審批注著“情感表達障礙“。

“明天把施坦威D-274從琴行運回來。“他指尖敲了敲星碗邊緣，“把低音區琴弦換成羊腸芯。“

當電梯門即將閉合時，程硯之突然伸手擋住感應器。林星晚抱著星空碗后退半步，電梯頂燈在她睫毛下投出小片陰影。

“晚晚。“這個稱呼自然而然地滑出唇齒，像融化的太妃糖裹住銳利的過往。他看見少女瞳孔猛地收縮，仿佛被這個昵稱燙傷了耳膜。

青花瓷缸里的焦糊味漫進電梯廂，程硯之將備用門禁卡放進她帆布包側袋：“兒童房有恒溫畫具箱，顏料是你常用的馬利牌。“

電梯上升的嗡鳴中，林星晚忽然開口：“你怎么知道...“

“監護協議第27條。“程硯之松開擋門的手，看著金屬門縫漸漸吞沒少女的身影，“要了解被監護人的藝術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