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云嶺山,天還沒亮透,霧氣卻像浸泡過的棉絮一樣,一層層往下墜。
蘇染坐在面包車副駕上,身后塞滿她的行李,有皮箱,也有一個老藤編背簍,是爺爺托趙叔帶來的,說“姑娘讀書歸來,總得帶點山味兒回去”。
車窗模糊,玻璃上結著一層淡淡水霧。她抬手一擦,一座熟悉的山影便躍入眼中。
“到了。”趙叔一腳剎車踩得有點急,車子晃了一下,“蘇染啊,這可真是山回路轉,咱老寨又見你這金鳳凰。”
蘇染笑笑,聲音溫溫的:“趙叔還是這么會說話。”
“那當然。你這一回來,村里人都說山里有靈氣守著,咱寨子今年要走運嘍。”
她愣了下,垂眸笑著轉開了話題:“爺爺還好嗎?”
“老楊頭還精神著呢,就是天天嘮叨,說要修祖廟,非得等你回來。”
車窗外是繞山而建的羊腸小路,一邊是土石混合的崖壁,一邊是深得看不到底的溝壑。蘇染小時候曾在這里摔斷過手臂,之后再沒敢獨自走過這段山道。
可如今,山卻沒她想象中那么高了,反倒像一位老朋友,等她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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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車那刻,她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村口的牌坊,而是那口被青苔包裹、石縫里長出野草的水井。
小時候她常在那兒打水,每回扛不動,都會大哭一場。爺爺就站在一旁,一邊笑一邊替她扛桶:“自個的山,要自個扛水。”
如今,她長大了,卻還是覺得這山水有些沉。
她拎著箱子往家走,沿路有幾只黃狗躥出來打招呼,還有幾個小孩從她身邊跑過,滿臉通紅地喊:“姐姐你是城里人嗎?”
“不是。”她微微彎下腰,笑著回,“我是這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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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門還沒推開,一股蒸南瓜的香氣就鉆了出來。
“染染!”爺爺拄著拐杖從灶房迎出來,眉眼像被山風洗過似的,蒼老卻清亮,“你回來了就好,回來就好啊。”
蘇染撲進他懷里,小聲說:“我好久沒回來,怕你不認識我了。”
“再久沒回來,也是我孫女。”爺爺眼圈有些泛紅。
她進屋,屋里擺設幾乎沒變,炕上還放著小時候她畫的祖文圖樣,只有窗邊新添了一臺二手電視,一直沒接上信號。
“聽說你城里工作不干啦?”爺爺試探地問。
蘇染點頭:“我想做點真正有意義的事。”
她沒有說太多,只遞過一個小筆記本,里面夾著她大學時寫的策劃案——《以非遺技藝為核心的云嶺文化創(chuàng)意振興路徑調研》。
爺爺翻了幾頁,字沒怎么看懂,倒是照片盯了很久。
“這是咱村的舊繡樣,這是你奶奶的手藝。”他感嘆。
“我想讓大家知道,山里也能有世界級的美。”
爺爺沒說話,只是慢慢合上本子,然后抬手指向屋后,“祖廟塌了半邊,我修不好。你能看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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廟不大,三間土磚房,一座香爐,一尊雕像。
香爐邊歪著幾根未燒盡的香,像是昨晚有人來拜過。供桌上放著兩只烤糍粑,還有一小杯山泉水。
山神像半人高,形態(tài)莊嚴卻溫和,閉目低眉,胸前斑駁,額心有一道細不可察的裂紋。
“小時候你總跑來點香,說山中之靈能聽見你許的愿。”爺爺站在她身旁,語氣像講一個古舊故事。
“那我小時候都許了什么?”她問。
“說想走出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
蘇染沒說話,手卻伸了出去,像是想觸碰那神像的額心。
就在指尖落下的那一刻,廟中空氣仿佛震了一下。
她聽到了一種聲音,像山風在耳邊輕輕搖曳,也像什么人在她腦海深處低語:
“守……山……”
她猛然收手。
爺爺轉頭看她:“怎么了?”
“沒事……只是……”她沉吟片刻,“這雕像,可能真的聽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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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山風大作。
蘇染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手機沒有信號,連窗外的蟲鳴都靜得有些詭異。
凌晨三點,她夢見自己站在山頂,腳下是被云霧吞沒的村寨。
山站在她身后,卻看不清模樣,只聽他問她一句:
“你愿守住山中的路嗎?”
她回頭,卻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那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面前是老廟前的香灰。
她驚醒時,天已微亮,指尖冰涼,掌心,卻有一片不屬于她的塵土。
她緩緩握緊。
——這一次,她不止要走出山,更要讓這山,被全世界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