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親曾經在雒村學校當過校長，我也在雒村學校上過一段時間學。

那是在二年級和三年級的時候，弟弟年齡還太小，母親一個人在家帶兩個孩子，地里還有活要干，其實真的是力不從心。

她往往是早上安排我上學后，自己背著弟弟去地里，到我中午放學時再匆匆忙忙回家做飯，我們一起吃完飯稍作休息后，我去上學，她又背著弟弟去地里。下午放學，我們一般不吃飯。父親基本一個周回家一次，周一到周五都在學校，晚上也住在學校。

所以很多時候，母親其實有時安排不好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所以我跟著父親在雒村學校上了一段時間學，當時想著是給母親減輕負擔。

記得有一個周末，父親要回家，但天氣預報說，有可能會下雨。當時從學校到我家的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騎自行車，父親害怕我被淋濕。就把我暫時在大姨媽家寄留了一天。

大姨媽家就在雒村，大姨伯也是一名老師，他在其他學校上班，也是基本上一周回來一次。那天晚上我和兩個雙胞胎表姐一起睡。她們都已經上中學了，一周回來一次。

第二天一大早，兩個表哥也陸陸續續從學?；貋?。原來她們上個周走的時候都商量好了，說如果下雨就不回家，如果不下雨，就統一回家來去地里挖土豆。我們聚齊以后，大家一起拉上架子車去挖土豆。

那時，姨媽家也種了一些蘋果樹苗子，不過果樹還小，不到掛貨的樹齡。所以地里幾乎是沒有收成的，姨媽就在果樹的間距之間種了些瓜果蔬菜、小麥玉米等。

我們早上沒有吃飯就出發了，第一次去的時候拉了兩架架子車，我坐在車廂里，車廂里還放了鐵锨、鋤頭、鏟子、筐子和擔籠等工具，表姐和表哥們拉著車子，邊走邊比賽，看誰跑得快......

我們歡歌笑語顛了一路，不一會兒就到了田間。

于是姨媽做了分工，表哥們用鋤頭和鐵锨給地松土，并挖出帶著土塊的土豆，表姐們用鏟子敲掉土豆上的土，我和姨媽負責把土豆裝進筐子和擔籠里，姨伯負責裝在架子車上。

不一會兒，我們就裝滿了一車。我和兩個表姐，先拉著裝滿土豆的車子回家，然后我們三個給大家做了早餐。

大表姐負責燒稀飯，二表姐負責做土豆。

大表姐先給一口大鐵鍋里添了適量的水，然后點火燒水熬稀飯，在稀飯上掄了一勺油，這樣熬著的稀飯就不會溢上鍋來。燒好火后，她洗了一些土豆葉子、切碎，用面粉拌了一拌、用手揉了揉，把它們倒在籠屜上，在籠屜外圍的一圈放了十個蒸饃，然后將籠屜搭在熬著稀飯的鍋上面，蓋上鍋蓋。

二表姐給一個特別大的盆子里倒了水，然后再倒進土豆，吩咐我一定要洗干凈。就這樣，我們反復洗了好幾遍，終于洗干凈了。她給后鍋搭上蒸籠，再鋪上一層蒸布，然后把洗好的土豆倒上去。

就這樣，前鍋熬著稀飯、蒸著葉子，后鍋蒸著土豆，灶爐里的火燒的旺旺的。

接下來大表姐麻利地剝了兩骨朵大蒜，拍碎，放在木頭做的大蒜窩窩里搗成了蒜泥，用勺子將蒜泥挖出來放在一個小碗里，再撒些鹽、胡椒粉和辣椒面。隨后她從一個大瓷盆里挖出了幾勺豬油，放在一個大鐵勺里，然后手里拿著大鐵勺長長的木把，將這個大鐵勺架在燃燒著的灶火上等待著豬油融化、燒燙并流出油的香味。只聽呲啦一聲，她將滾燙的豬油倒在了撒著調料的蒜泥上，冰快速攪拌，使它們融合在一起。

二表姐擺好了吃飯桌子，剛好飯也熟了。

大表姐將蒸好的土豆葉子攬出來放在盤子里，放上她拌好的蒜泥，倒上醬油、醋、香油和味精等調料，攪拌均勻，擺上桌子。

剛好這時，姨媽、姨伯和兩個表哥都回來了。他們也拉了一架子車的土豆。

我快速的給他們打好洗臉水，放好毛巾和肥皂。再給桌子旁擺好凳子。

兩個表姐配合得很默契，筷子、稀飯、蒸饃和蒸土豆等等都擺在了桌上。

這一頓飯我們是歡快的土豆宴。大家一邊吃著、一邊對兩個表姐的早餐贊不絕口，也夸我土豆洗得干凈。

姨媽說還有一趟就能拉完了，所以我和表姐們就不用去了，我們在家收拾廚房，和把拉回來的土豆堆放在墻角合適的地方。

吃完飯后，我和表姐們三人在家里收拾土豆和廚房。姨伯、姨媽和表哥們四人拉著兩個架子車便走了。

過了一會兒，天上飄起了濛濛細雨，我們三個商量著要不要去送傘，大表姐說：“按時間估計，他們應該快回來了?！惫徽f著，大表哥拉著架子車，姨媽在后邊推著，他們沖進了家里，二表哥和姨伯緊跟其后。剛剛好，他們剛一進門，就下起了大雨。

這兩車里不光有土豆，還有玉米、毛豆、南瓜、筍瓜、韭菜、西紅柿、黃瓜和梨瓜、西瓜等各種瓜果蔬菜。我們見了都滿心歡喜，一邊討論著真是豐收年、一邊慶幸著雨等我們到家了才開始淋漓盡致的下起來。

那天中午，我吃了我最愛吃的飯--麻食。它里邊有各種菜，還有肉。姨媽又給我們蒸了毛豆和玉米。好吃的太多了，我都不知道吃哪個才好。

由于下雨，天有些涼，姨媽給我穿上了表哥的絨衣，特別暖和。那件絨衣我特別喜歡，最后我穿不上了，把它又傳給了我的弟弟。

到半下午的時候，二表哥偷偷把我拉到廚房，從灶火堆里扒拉出幾個烤土豆，他吹涼了、剝了皮、蘸了點鹽，遞給我一個，還說這比蒸的還好吃。就是吃得我倆滿手都是黑。

晚上，窗外雨還在淅淅瀝瀝的下著，我們一大群人坐在大炕上，被窩里暖呼呼的，表哥們和表姐們講著他們學校有趣的事情。覺得好幸福呀！

下雨天真是睡覺的好天氣。第二天我起來，發現大家都吃完早飯了，鍋里給我留著飯菜，還有蒸土豆、毛豆和玉米。我吃完飯后，和表哥表姐們又剝了很多的玉米粒，準備下午炒著吃。姨媽做了一籮筐的炒饃豆豆和一些饃饃。真的太好吃了，我太高興了。這些都是姨媽給表哥表姐們和姨伯周日下午走時帶的，當然也有我的。

（二）

在隨后我在雒村上學的這兩年里，我也會在放學后或周末去姨媽家過。我特別喜歡去姨媽家，在村子里，他們一家人都是有文化的高素質人。

表哥表姐們，他們在上初中或高中。

姨媽和姨伯都是1950年代出生。姨媽上學時是學校的運動健將，是縣里的運動員。有一回她在比賽中傷了腳踝，在家休息了很久，從此以后就再也沒有參加過比賽，直到現在她走路也會點腳。

姨伯是延安大學中文系畢業的大學生。畢業后他立志要為家鄉做貢獻，自愿回禮泉縣來當了一名老師。他也是我后來中學時期的老師。

村里的很多人都愛取笑姨伯，笑他的莊稼種不好，說他不會修理農具。但是我特別喜歡姨伯，我覺得他是一個很有魅力的師長。他的愛細膩又博大，他愛他的家人，他對所有的人都很和善且大度，對自己比較仔細，但對其他人都很大方。他請我和我的同學吃過好多小東西，給我們買連環畫，還問我們想要什么他都可以滿足我們。

姨伯問我：“你都看過什么書？”

我說：“《西游記》、《哪吒鬧?！贰ⅰ独C紅旗》、《舒克與貝塔》、《安徒生童話》、《阿里巴巴》”

他問：“你有沒有學過魯迅的文章？”

我說：“學過，他原名叫周樹人......”

我們還一起提到了吳承恩、施耐庵、曹雪芹、羅貫中、老舍、冰心、柳青、沈從文、葉圣陶、史鐵生、茅盾、高爾基、列寧、朱自清、巴金、雨果、馮驥才等等，有的作者我們課文上學過，有的我沒有聽說過。

姨伯給我講了好幾個作者的故事，從出生到家庭到文學貢獻。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魯迅的故事。

有一天我和姨伯正聊得投機，他忽然起身關上了大門。在農村，白天家家戶戶都是敞著大門的。他忽然起身，還讓我悄悄地不要出聲，嚇了我一跳。

他端來一把梯子，搭在房梁上。這是一個一層半的大房。下邊住人、上邊快到房頂的那半層雜七雜八的放著些農具、廢品等。他從一堆雜物里拽出的一個大褥子，拆開褥子，從里邊拿出一個大包裹，拆掉上邊的層層牛皮紙，出現在我面前的是一摞摞發黃發舊的書。

他從里邊抽出一本來，是魯迅的《狂人日記》，字有的是繁體的，有的是簡體的，豎版的排版。他說這是他抄的手寫版，盡量接近原版，正版的遺失了。隨之他打開了一捆又一捆，這里邊好多都是正版的，也有手抄的，讓我在里邊挑我想看的。

他說：“看你這么熱愛語文的，比伯伯有的學生知道的都多，伯伯送你一些好東西?！?/p>

我說：“我不能隨便拿別人多西，我沒有值錢的東西和你交換，這些書都太珍貴了，給我太可惜了?！?/p>

姨伯說：“你的表哥表姐們也看過，但是他們沒有你這么熱愛，所以送給你不可惜。你知道知音的故事嗎？”

我搖了搖頭，然后他給我講了俞伯牙和鐘子期的故事。

最終我沒有拿姨伯的書，他送給我了一只鋼筆，他說他就用過幾次就再也沒有舍得用。只是我那時太小了不懂，沒記住那支筆是誰送給他的，總之那個人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

后來我每次去姨媽家都在猜，那些半層里，人從下面看不見的地方，都放了些什么。而且我發現姨伯家的房子，幾乎都是一層半，我就聯想這上面是不是都放著他的寶貝。

（三）

有一回，我去姨媽家，姨伯正在寫日記。他給我讀了幾篇，又把他從前寫給姨媽信，給我看了一封。從字里行間不難看出，姨伯真的是一個情感真摯，內心世界豐富的人，有的地方是用英文代替。我想姨媽一定很幸福吧。

還有一次，姨伯想在院子里種幾棵花，但是鏟子壞了，鏟子手把的地方老是磨得手疼，他折騰了老半天，拆了裝、裝了又拆，正好看見我進來了。很溫柔但又很尷尬的說：“你看，我想種花，但鏟子摩手，總是修不好，想在村里找個人給修一下，怕他們又笑話我，說我連個鏟子都弄不了?！蔽疑兑矝]說，取了一塊毛巾遞給他，我說：“墊上吧，先把花一種，明兒我拿回去讓我爺一修。我就給他說我的鏟子磨手。”我倆相視，都呵呵地笑了。我走的時候帶走了鏟子，要和父親回家時，把它悄悄藏在了父親的包里。一回到家父親發現了包里的鏟子，問我是怎么回事。我說：“鏟子磨手，我讓爺爺修，姨伯沒時間弄?！备赣H和母親都笑了，因為他們都知道姨伯是個怎樣具體的一個人。

有那么一回，我和伙伴們在村里玩耍，口渴了，帶著一群人去姨媽家喝水。姨媽開著玩笑說：“都到我屋來喝水，這么多人都不夠喝?！币滩皇且贿吅呛堑男χ?，一邊說：“喝吧，不夠喝了，我去再燒一壺?！币滩矝]有嫌棄我們渾身的土，笑呵呵的讓我們一群孩子就用他的杯子喝。那天的水，真的就沒夠喝，一會兒姨伯站在大門口喊我們一個個回來，說：“我燒了一鍋水，晾好了，不燙了，都回來喝吧！”哈哈哈哈

（四）

前幾年，姨伯去世了。

姨媽在她老了的時候，渾身總是小病不斷，姨伯雖然比姨媽年齡大，但一直身體健康，在姨媽生病期間，他給了她無微不至的照顧。他走的很突然，去世的前幾天只說他渾身疼，瞌睡想睡覺，送去醫院后，醫生就讓準備后事。

他去世后，我曾經夢見過他。他和我的外公在一起，在我外公的墳墓里喝酒聊天。那像一對真正的模范女婿與丈人，他還是那樣的謙遜有禮，外公在他的身邊顯示的是那樣的舒適與滿意。我從上邊能看見他們，他們也能看見我。我喊著姨伯和外公，姨伯和我親切的打著招呼，寒暄了幾句。起床后，我確定，我真的是很想念他們。外公的去世和姨伯的突然離開讓我很是依依不舍。我沒有見到他們最后一面，但愛與掛念常在心間。

都說生命是一條河，我們終將去往遠方，那里是我們要去的地方。雖然有的人離開了，但我們或許又是他們生命的延續，他們存在的意義影響著后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