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初中時,我們學校從占地面積上被分為兩部分,其中有一部分是一個大坑,大坑和地面由一個大坡連著。下課以后有些同學就喜歡去大坑里玩耍。
大坑的一面土崖上有八個破敗了的窯洞。一些膽大同學喜歡去里面探險。第一次進去的時候,里面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于是他們就有了經驗,回家準備了手電筒,下次再去。那時我膽子太小,沒有跟著一起進去過,但據進去過的同學說,他們之所以喜歡去那里,是因為那里面總是冬暖夏涼。冬天的時候,他們帶著紅薯和饃饃,喜歡去里面烤著吃,夏天了,三五成群的在里面打撲克。學校老師知道后,為了避免不安全事故的發生,他們總會把里面的學生驅趕出來。
我回家后把這里有窯洞的事情告訴了家里人,得知這些窯洞是我爺爺輩曾經的家。這里曾經住著祖孫三代一大家人。爺爺兄弟姐妹一共五個,家里還有他的父母和爺爺奶奶。但即便是這么多人也不用這么多的窯洞吧。
爺爺給我講起了從前的事情,以前他的家是做馬店的,就是現在的旅店。窯洞就在公路的旁邊,他給路人提供住宿與吃飯,窯洞前面的木樁是用來拴馬的。他的大哥考上學后,就再也沒有住到家里過。他的兩個弟弟考上以后,也很少回家來住,妹妹不久也出嫁了。這時他便成了家里的頂梁柱,照看著這個店、家里的地和一家老小。
直到后來村子里劃分了新的莊基地,學校的面積也在這里擴大了。自然馬店也做不了了,他們才搬進了村子里住。后來他的哥哥和一個弟弟畢業以后,都成了老師。還有一個弟弟大學畢業后,最后在外省的政府上班。只有他常住在村子里,除去了馬店里的活,爺爺比以往能有了稍微多一些的時間,他就給自己培養了一個愛好。在家里自己學起了樂器。他自學過笛子、嗩吶、板鼓、二胡和板胡。最后他在板胡上花的時間最多,也在十里八鄉慢慢多了些名氣。縣里劇團招人,爺爺便去報了名,從此爺爺成了縣劇團的一名演員。在我很小的時候,每當劇團有好看的戲,奶奶就會帶著我一起去。后來縣劇團要裁員,讓年齡偏大的同志退休回家或派到電影院去工作,于是爺爺又到了電影院上班,他一個周總有那么幾個晚上去下鄉到其他村里演電影,年齡再大以后就不用下鄉了,主要負責在電影院放映室。
爺爺在放映室時帶了一個徒弟,就是我的舅舅,他倆在一個放映室,也住在一個房間。那時候他不是我的舅舅。
父親和母親的認識和結婚,也是因為爺爺和舅舅相處久了以后,感覺都是忠厚實在的人,于是就結成了親家。
我的外公是個生意人,在那時也算是富甲一方。母親的外公是個醫生,但是卻沒能救活自己自己的女兒,據母親說她的母親是因為食道癌去世的,那時的醫療達不到做手術的條件,在她九歲的時候,她的母親便去世了。她的母親臨走之前放心不下她的四個兒女,將孩子們都托付給了母親的外公。此后,大姨媽寄養在了她的舅舅家,二姨媽嫁到了離她舅舅家不遠的地方,舅舅上班的電影院離他的舅舅家很近,我的母親嫁給了舅舅知根知底的父親。
母親嫁過來后,爺爺和父親都在上班,那么農活和孝敬老人這種這種事情基本就落在了母親的身上。
那時,父親母親、爺爺奶奶還有兩個姑姑,一大家人都住在村子里的房子里。這些房子也有了二三十年的歷史,打我記事起,只要一下雨,房子就漏水,房子炕上那一半的頂棚上會用一張超大的塑料紙護著,在它的邊上,隔一會兒會放一下水。剩下的那一半房子,在地上放滿了盆盆罐罐,滴滴答答的,隔一會要去倒一次水。后來這個房子爺爺奶奶重新修整了一下。再后來,隨著弟弟的出生,我們家人口的增加,村里劃分了新的莊基地,我們這個小家就搬出了這個大家,在村子北邊蓋了磚頭房子,那是屬于父母、弟弟和我的家。
村子北邊離舅舅家更近了,也可能是因為父母更獨立了,外公和舅舅來的次數也越來越多了,他們也會隔三差五的往家里置辦一些東西。家里的糧倉是外公叫人給蓋的,炕是舅舅帶著一群人來盤的,廚房里的大案板、風箱、搟面杖等都是外公拜托他的朋友給做的,鍋、碗、瓢、盆、桶、水缸和面甕等都是他們最后一點一點給添置的。家很小,一間大房子、一個過道、一個糧倉、一個廚房、一口井和一個茅廁。但是在這里我度過了我大部分的少年時光。爺爺、奶奶和姑姑們基本上都留在了老村,這一條街道上都是劃分出的新的莊基地,父母輩們的年齡都差不多,所以又多了一些兒時的伙伴。
再往后,家里又多了一條大黑狗,我們從此晚上不再害怕;媽媽在后院里養了幾只雞,我們每天都有新鮮的雞蛋;院子里栽了柿子樹,事事如意;水井旁搭了一行葡萄架,傳說這樣可以聽見牛郎織女的悄悄話。
最初,人們都種糧食,糧倉里總是屯滿了玉米、小麥和油菜籽,那時的面粉是用自己家種的小麥磨得,玉米榛子是自己家種的玉米打的,食用油是自己家的菜籽煉的,一切健康又安全。過了幾年,村里鼓勵大家擴大蔬菜的種植面積,于是糧倉里的糧食就比往年打的少一些,但夠吃了,沒有余糧去賣出去。我們一年到尾幾乎不買菜,當季的蔬菜只吃一少部分,大部分都是母親用自行車馱著竹筐子,一筐筐賣出去的,有時還會有二道販子直接來地頭批發收購。“只要有一塊地,地里都是寶。”這是母親經常說的一句話。
還有很多菜,母親會在當季把它們腌好存起來,夠我們吃一個冬天和來年春天的。母親會挑一些西紅柿出來,把它們切碎、裝在玻璃瓶里,上鍋蒸,蒸熟以后,自然冷卻、用橡皮蓋子密封,放在陰涼的地方,吃的時候拿出一瓶來。這些西紅柿平常炒菜、燒湯時就夠用了,可以一直吃到第二年西紅柿成熟的時候。黃瓜、蘿卜、雪里紅、白菜、青椒、茄子、紅薯葉子等每一種蔬菜母親都腌上一大缸,蘿卜還可以做成蘿卜干。蓮花白母親腌一部分,再冷藏一部分,我們一個冬天的菜就夠吃了,平時幾乎不買菜。
一到冬天,早飯時間,每個人都端著一碗粘稠的紅薯玉米榛子,飯上面再鋪一層雪里紅葉子或者油拌蘿卜干,街道里的人在墻邊上排成一排,或蹲、或坐,一邊聊著村里的見聞,一邊曬著太陽,那是我今生最難以忘懷人間美味。
又過了幾年,村里干部要帶著大家共同致富,就將我們的土地變成了果園,家家戶戶種水果,以蘋果、梨和桃為主。每家每戶都有自己的果庫,一個普通的果庫一般可以存放十萬斤左右的水果。
我們再也不種糧食和蔬菜,糧倉里也沒有了糧食,大家都買面粉和食用油吃。但是我們家里還有一個大黑狗,它是一條德國黑犬,很聰明,特別有靈性,他就像家人一樣已經融入了這個家庭。母親為了不斷了狗糧,就留了一小塊地種小麥,磨面時,磨兩道,第一道磨出的粗糧給狗做饃饃、第二道細糧給人吃。不夠吃了買點小麥,磨著吃。我們家很少直接買面粉。
每年水果成熟的季節,都會有中間商來田間收購,批發價,相對價格會低一些。一斤如果少賣五毛錢的話,一萬斤就是五千塊。那時的果農家里,幾乎每家都有三四萬斤水果,這樣算下來的話,如果價格沒有賣好,一年一個萬元戶就沒有了。九十年代初,對當時我們沒有見過這么多錢的農民來說,那可真的是一巨款。這時有的果農就不愿意賣,就把水果在十月份先摘下來,存在果庫里,一點點零售去賣,或者等到冬季或者過完年在賣。那時便能賣個好價錢。村里人也是靠著這幾年水果的收入,大家都鼓起了腰包。
爺爺和奶奶也有一塊地,他們地的面積比較小,一共有三行,每行是一百棵果樹,二百九十八棵蘋果樹和兩棵梨樹。奶奶當時經營過自行車棚,家里有很多用鐵片做的自行車片,爺爺當時已經退休,所以養這片地養的比較細膩。他給每一棵果樹都掛了一個牌子,牌子上標有序號和品種,他在本子上做著筆記,哪一棵樹是什么狀況,什么品種,該怎么處理,筆記本上都一一清楚地記載著。
經過這幾年的辛勤勞作,家里的收入逐漸多了起來,村里給每家每戶都劃分了更大面積的莊基地,如果愿意搬家的話,就得在新的莊基地上重新蓋房子。爺爺和我們的小家都重新蓋了更大的房子,而且我們的家僅僅一墻之隔。拆掉了舊的房子,新蓋的房子使我們又重新聚在了一起,成了一個大家庭。新房子離我們的果園更近,打開后門就是。
一直持續到現在,父母總是離不了這個房子。前面是兩層樓,里面有臥室和洗澡間;中間是一個大的院子,用磚頭整整齊齊的鋪了一條寬寬的路,路的兩邊種著柿子樹、核桃樹、棗樹和無花果,還有兩個花園;院子的后面是一座大房,一邊是廚房,一邊是車庫,;車庫外是廁所,廚房外是一口井;后邊用一個墻圍起來,墻的中間是我們的后門,打開后門便是我們的果園;果園的邊上就是我們的果庫,它不光可以存放我們一年從頭吃到尾的水果,更是一個天然的冰箱,所有需要冷藏的東西,我們都會放在里邊。這個構造簡直是太科學又合理。
只要有假期,我就會待在這個家里。精神上的放松比得過任何地方的旅游。早上睡到自然醒,等陽光透過窗簾縫子滲進一道光來,起床后感覺空氣都是清新的,洗漱的水好像都很清香。吃完早餐后,掃掃院子,曬曬太陽,去田間地頭轉轉,給午飯準備一些新鮮的蔬菜,太陽太辣時,和父母坐在斑斑樹蔭下拉拉日常,勝過了所有的減壓。午飯后小憩一會便到了下午,打開后門,在田間勞作一番,太陽下山時,偶遇結束了勞動的鄉里鄉親,互相聊一聊近況,在溫暖中結束這一天。吃完簡單的晚飯,大部分情況下都是父親從村里養羊人那里打來羊奶,燒開后每人一杯,就是我們的晚餐。村里用的洗澡水都是太陽能的,洗了一個熱水澡后,在院子里放一把躺椅,躺著看看星星和月亮,一會兒就睡意朦朧。不到九點我們就進入房間,躺在被窩里,打開香甜的夢鄉模式。每日重復著同樣的日子,這也正是我向往的日子。
父母那一輩使盡全力,想讓我們脫離農村,去過城里人的日子,這是他們想象中比農民更輕松地生活。可是社會正以驚人的速度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們不知道的是,住在城里,無論是什么天氣,我們沒有室外,都待在房子里。已經分不清節氣,室內沒有了季節之分。所有的陽光雨露都被拒之門外。城里也有房子,但感受不到田地,感受不到天亮起床,天黑睡覺;我們只是按照時鐘,鬧鐘響了就起床,手機沒單了就睡覺,身心從早到晚都疲憊。
生命是一條河,我們終將流動不息。無論流向任何方向,那都是它要流向的方向。無論在何處駐足,那都是它必經的地方,也是心之所向之處。尊重每一個生命的規律,尊重每一個生命的朝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