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著手機屏幕齜牙咧嘴的時候，工位隔板突然探出顆頂著地中海的腦袋。行政老王舉著保溫杯，枸杞在水里泡成腫脹的眼球：“小李啊，你這第37張笑臉自拍又不合格，嘴角上揚角度比昨天少了0.5度?！?/p>

我趕緊把后槽牙咬得咯咯響，努力讓蘋果肌堆出紋章院認證的標準十六齒微笑。屏幕上“今日正能量值：68%”的紅色數字像根牙簽扎在視網膜上——這是我們公司新推行的“陽光職場計劃”，每天必須上傳三張露齒笑自拍，AI會從瞳孔焦距、蘋果肌隆起度、法令紋彎曲系數三個維度打分，低于80分扣50塊績效。

“老王，”我扯著嘴角發出含混的聲音，“能不能跟張總說說，我昨天加班到十點，面部神經有點僵化……”

“小張啊，”老王突然模仿起張總的播音腔，“你要知道，笑容是職場的潤滑劑，是對抗內卷的核武器！你看看前臺小薇，人家每天都是滿分笑容，上個月還評上了‘陽光大使’，獎金比你多三倍呢。”

隔板后傳來此起彼伏的憋笑咳嗽聲。我盯著小薇工位上那臺24小時循環播放《好運來》的藍牙音箱，突然發現她此刻正對著手機做鬼臉——等AI掃描鏡頭移開，立刻切換成標準微笑表情。這套“人類早期馴服AI珍貴影像”，我們部門人均掌握得比PPT快捷鍵還熟練。

月底發薪日，我的工資條上赫然躺著“正能量扣款350元”。攥著紙條路過茶水間，聽見策劃部的阿Ken正在跟文案組抱怨：“你們能信嗎？我給客戶提案用了‘內卷’這個詞，張總說屬于負面詞匯，讓我改成‘良性內部循環加速’?，F在連‘躺平’都得說‘低能量狀態資源優化’，下次是不是得把‘加班’叫‘夜間沉浸式崗位體驗’？”

茶水間的微波爐“?！钡貜棾霭en的冷飯，塑料盒蓋上凝著的油花，像極了張總朋友圈里那張“與優秀者同行”的九宮格自拍——每道菜都擺成笑臉形狀，連清蒸魚的眼睛都插著兩根彎成√的牙簽。

轉機出現在某天清晨。我在地鐵上刷到條新聞：“某科技公司推出‘AI笑臉生成器’，通過面部肌肉電刺激技術，可自動生成符合企業標準的職業微笑，告別表情管理焦慮。”配圖里那個戴著銀色面罩的模特，嘴角上揚角度精確到小數點后兩位，跟我們公司電梯里的“微笑服務標準示意圖”分毫不差。

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我花光半個月工資下單了一臺。到貨當天，整個部門都圍過來看稀奇：巴掌大的銀色儀器往臉上一扣，開機鍵按下的瞬間，我的蘋果肌突然不受控制地往上扯，連眼角細紋都被拉成標準的15度上揚弧線。

“我靠，這比打玻尿酸還自然！”阿Ken舉著手機給我拍視頻，鏡頭里我的笑容像被釘在臉上的塑料花，“明天晨會你就能給張總表演個‘人類高質量假笑’了?！?/p>

奇跡般地，我接下來兩周的正能量評分都是滿分。甚至有天深夜加班，儀器自動識別到我眼底的青黑，居然調整出帶“心疼抱抱”特效的微笑——嘴角下垂0.3度，配點淚光，既顯得努力又不讓AI覺得消極。行政老王看著我的數據報表，地中海都泛著嫉妒的青光。

直到那個暴雨傾盆的周一。我戴著笑臉生成器沖進公司，發現電梯間圍滿了舉著手機的同事。屏幕上是張總最新的朋友圈：“喜提‘智能情緒管理系統’，從此與消極情緒說拜拜！”配圖里，他戴著跟我同款的銀色面罩，身后是整整一面墻的監控屏幕，每個小窗口里都閃爍著員工的實時笑臉數據。

“家人們，”張總突然從辦公室沖出來，面罩在燈光下泛著詭異的藍光，“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我們引進了全市最先進的AI情緒監測系統，以后你們的每一個表情、每一次嘆息，甚至每一次皺眉，都會被實時采集分析——”他抬手點了點墻上的屏幕，我的笑臉數據旁邊突然彈出個紅色警告：“疑似假笑，建議重點關注?！?/p>

整個樓層陷入死寂。我感覺臉上的儀器突然變得滾燙，那些曾經讓我免于扣款的精準微笑，此刻正像無數根細針扎進皮膚。阿Ken突然指著張總的面罩驚呼：“張總，您的嘴角在流血！”

所有人這才發現，張總面罩邊緣滲出絲絲血跡，銀色儀器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收緊，他的笑臉被拉成夸張的拋物線，像極了公司前臺那盞裂了縫的笑臉燈。行政老王沖上去想摘面罩，卻被張總一把推開：“別碰！這是最新的全自動情緒優化模式，能幫我戒掉焦慮……”

他的聲音突然卡住。監控屏幕上，所有員工的笑臉數據同時變成紅色，那些被AI訓練出來的標準微笑，此刻都在不受控制地抽搐。我猛地扯下面罩，發現儀器背面貼著行極小的字：“溫馨提示：長期使用可能導致面肌纖維不可逆損傷，建議搭配‘真誠笑容保險’購買?！?/p>

救護車的聲音在樓下響起時，我摸著臉上火辣辣的疼，忽然想起入職那天看見的場景：張總在迎新會上說，他創業的初心是“讓每個職場人都能發自內心地微笑”。當時他眼里有光，像真的相信這句話能穿過寫字樓的玻璃幕墻，照進每個格子間里。

后來聽說張總被送去了精神科，診斷書上寫著“面肌痙攣導致的微笑強迫癥”。而我們的“陽光職場計劃”升級成了“全息情緒投影系統”，每個人工位上都裝了攝像頭，直接把AI生成的完美笑臉投射在臉上——從此再也沒人因為笑容不達標扣錢，只是偶爾在茶水間相遇時，會看見彼此眼底閃爍的電子光斑，像被揉碎的星星。

我把那臺笑臉生成器扔進了垃圾桶，卻在某天清晨收到條陌生短信：“您的‘真誠笑容保險’已生效，當您連續三天未產生真實笑容時，我們將派專業情緒顧問上門服務?！倍绦拍┪哺搅藗€鏈接，點開是個3D笑臉圖標，嘴角上揚角度精確到0.01度，像極了張總朋友圈里那條“與優秀者同行”的最后回復。

窗外的陽光穿過寫字樓玻璃，在我的辦公桌上投下規則的方塊光影。我摸著臉頰上還沒消退的儀器壓痕，突然笑了——這次沒有后槽牙咬得咯咯響，沒有蘋果肌刻意隆起，只是嘴角輕輕往上提了提，像片落在水面的葉子，蕩起極小的波紋。

工位隔板后，阿Ken突然探出頭，臉上還帶著沒來得及切換的AI微笑：“小李，你今天的真實笑容值檢測到了0.5%，要不要我教你怎么用‘假裝拉屎躲避監測’的新技巧？”

我看著他僵硬的笑臉，突然又笑了。這次笑聲有點大，驚飛了窗臺上那只總在偷看我們的麻雀。它撲棱著翅膀飛向灰蒙蒙的天空，尾巴劃過的軌跡，像道沒打完的逗號，懸在這個充滿標準微笑的世界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