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疏月從沒覺得人生這么安靜過。
重生后的第一感覺,不是喜悅,不是驚慌,而是困——一種從骨頭里涌出來的疲憊,像是在鋼鐵叢林里連軸轉了十年的靈魂終于脫殼,沉入一片軟綿綿的羽毛堆里,再也不想醒來。
她躺在錦緞軟榻上,聽著窗外鳥鳴清脆,香爐里繚繞著淡淡的檀香,屋外時不時傳來小丫鬟輕手輕腳的腳步聲。
她不說話,也不起身。
餓了,就閉眼吐出一句:“吃飯?!?/p>
熱了,就翻個身:“扇風。”
冷了,直接伸出手:“給我蓋被子?!?/p>
但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管。
她不是不愿,而是實在太累。
前世她是紐約投行圈有名的“瘋狗”副總裁,出身寒門,從研究生一路卷上高薪崗位,白天談判、晚上建模、凌晨通宵調PPT。體檢指標年年亮紅燈,胃病、脫發、失眠、焦慮纏身。每日濃妝上班,精致下面掩飾著青紫的眼圈。每次出年報季報的時候她的心就像有根繩在吊著,有人一拉一拉的難受。
所以這一世,她選擇沉默。
“小姐怎么還不醒?”
“已經第五天了,老爺說請太醫再來看一遍?!?/p>
“太醫都說身子沒病,就是睡?!?/p>
“小姐以前最是活潑,這回可真是嚇人了?!?/p>
她聽著丫鬟們在窗外竊竊私語,心里卻異常平靜。
她在投行那幾年,從不睡整覺。即使凌晨兩點下班,腦子還在倒騰股權架構和風險杠桿。什么情緒、情感,全都被壓縮在效率和KPI之下。
但現在,她終于不用再“上線”了。
她摸著錦被上的祥云紋理,心想:“也許我現在才是真的活著?!?/p>
她又沉沉地睡去,直到第六天清晨,肚子實在餓得咕嚕作響。
她終于撐著手肘坐起來,頭發微亂,臉色卻比任何一天都好。丫鬟小桃正巧端粥進來,一見她睜眼,手一抖,幾乎把粥灑了:“小姐醒啦!”
“有吃的嗎?”
“有有有,廚房早就準備著,快傳飯!小姐終于餓了!”
很快,熱氣騰騰的銀耳蓮子粥、糯米燒賣、桂花糕、山藥丸子一道道送進屋來。
她坐在窗前小案邊,慢悠悠地吃了一口,眼睛微微一亮:“這糯米……泡得不錯?!?/p>
吃到一半,小桃小聲提醒:“小姐,您醒了,老爺夫人都很擔心你,大小姐二公子也都回來了,您要不要去前廳給老爺夫人請安?”
她眉頭一挑,吃了一半的蓮子粥頓了頓:“這是什么系統登錄日?”
小桃聽不懂,卻本能地抖了一下。
她想了想,終于推開碗,慢吞吞地站起身:“走吧,讓我看看這個家。”
她換上一件月白素緞長裙,頭發簡單綰了個流云髻,簪子是檀木雕花款,是原主最常用的樣式。她不擅禮儀,但舉止之間仍有一種慵懶的貴氣——像是那種什么也不做、光坐在那兒就能被萬般寵愛的大小姐。
姜家的宅子,在城西偏南的位置,三進三出的格局,臨水而建,背山面湖,堪稱一方凈土。
院外是朱漆大門,門上鐫刻“福澤長流”四字,書法蒼勁雄渾。大門內則是石板鋪地的前庭,兩側栽著成排的紫薇與玉蘭,春日時花團錦簇,仿佛云霞落入人間。
第二進院里,是謝夫人每日養花的后園。園中修有曲折回廊,處處藤架薔薇攀爬。最中央是一口圓形蓮池,碧波蕩漾,池中植有睡蓮、荷花,偶有錦鯉浮出水面,鱗光閃閃。
后院還有一座月洞門,門后是偏西的小書房與繡坊,三姐姜疏言常在那兒畫稿、繡花。
而主宅前廳所在的第三進,是整個姜府最氣派的地方。
檐角飛翹,朱柱碧瓦,廳堂高挑敞亮,四壁懸掛書畫,皆是祖上所藏真跡。廊下有懸玉風鈴,每當微風起,清音脆響,仿佛古琴低鳴。
今日天氣尚好,日光斜照進廳堂,光影斑駁落在地毯與紅漆圓桌上,屋中陳設莊重不失溫度。
她走入前廳,一眼掃去,果然是一大家子人。
老爺姜廷昭端坐主位,謝夫人陪在一側。大姐疏琴身著素青長衫,溫婉嫻雅;二哥懷風執著折扇,在聽二嬸說笑;五哥姜懷書正被兩個堂弟扯著玩骰子;小妹疏遙斜倚榻上剝瓜子。
仿佛一幅“世家春宴圖”,熱鬧中帶著親昵,不喧嘩、不市井,只是一家人安安穩穩地聚著,說話、喝茶、談春色。
主位上是姜家老爺姜廷昭,五十出頭,眼神威嚴,見她進門,表情立即柔和:“疏月來了?”
他身旁是謝夫人,溫婉嫻雅,嘴角含笑:“身體可好些了?這幾日你睡得沉,娘都不敢叫醒?!?/p>
左手邊坐著大姐姜疏琴,端莊內斂;二哥姜懷風,墨青長袍、溫潤如玉;再旁邊還有三姐、五哥、六妹,一屋子人坐得滿滿當當。
她站在廳門口,遲疑半秒,忽然輕聲開口:“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p>
眾人一愣。
“夢見我死了,在一個沒有人情味的世界里工作到猝死?!?/p>
謝夫人心疼地站起身來:“那是前世的苦,這一生啊,你就該被好好養著?!?/p>
五哥笑得最響:“妹妹若還困,就讓人再備床軟榻。”
“是啊,”她眼波微轉,認真地點點頭,“我打算過一種新生活。”
“什么生活?”大姐問。
她慢慢吐出一句:“我決定先把日子過慢一點?!?/p>
從那天起,姜府七小姐便過起了“調養型貴女生活”。
清晨起來飲一杯熱湯,午后小憩于槐樹下,日落前繞池漫步,夜間讀《女則》《詩經》《論語摘編》。一周后,謝夫人請來一位溫文儒雅的私塾先生,名喚顧延之,三十上下,博學而儒雅。
第一天授課,她遲到一刻鐘,原因是睡太沉。
顧先生含笑道:“人非草木,皆有倦時?!?/p>
她問:“我可以邊喝茶邊聽課嗎?”
“可?!?/p>
她再問:“可以打哈欠嗎?”
“亦可?!?/p>
于是課堂上她時常打盹,時而插話,但顧延之竟從未怪罪,反而因她每次提出的問題極為犀利,甚感驚異。
她在補眠,也在補命,也從書中了解這個世界。
她將每一日過得松弛,卻也不忘拓展自己。
她不再拼命證明什么,只是安靜地成為一個“被允許快樂”的人。
而這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