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對于南江一中大部分學生而言，是試卷、補習班和走親訪友的輪回。

但對于畢如水，這個假期是凝固的、無聲的、帶著城市特有的冰冷回響。

她沒回家。

那個所謂的“家”，對她而言只是一個遙遠而模糊的概念，一個極少溝通的地方。

宿舍樓空了，暖氣也停了，只有走廊盡頭水房滴答的水聲和窗外呼嘯的北風作伴。

她裹著厚厚的舊羽絨服，像一只離群的幼獸，蜷縮在靠窗的床鋪上，用一本厚重的高等數學習題集和一臺屏幕微亮的舊筆記本電腦填充時間。

她是畢方的女兒，也是一個不能被明示的棄兒。

沒有姜靜的校園，空氣都顯得稀薄。

那份溫柔的親近感，隔著千山萬水，只剩下腕表上代表“白菜”狀態平穩的微弱綠光，帶來一絲聊勝于慰藉的安心。

宋觀也曾經發來加密簡訊，不過是些無關緊要的SAIB內部通知或提醒她注意安全，語氣平淡。

她知道，他大概也忙。

城市在她眼中，呈現出前所未有的清晰與疏離。

以前是怯生生地融入，努力扮演一個不起眼的天才少女。

現在，剝離了“保護姜姐姐”這個最強烈的目標，她像一個被臨時撤去舞臺的演員，站在側幕的陰影里，第一次真正審視這個巨大、喧囂、光怪陸離的凡人世界。

她開始漫無目的地行走。

清晨，她會去老城區尚未蘇醒的街巷。

看環衛工人呵著白氣清掃落葉，看早餐鋪子蒸騰起第一縷帶著食物香氣的白煙，看步履匆匆的上班族臉上或麻木或焦慮的神情。

她坐在公園冰涼的長椅上，看著晨練的老人緩慢地打著太極，動作舒緩，氣息悠長，與周圍鋼筋水泥的叢林形成奇異的和諧。

她能感覺到他們身上逸散出的微弱情緒能量——生活的疲憊、對健康的憂慮、片刻寧靜的滿足……像無數細小的溪流，匯入城市無形的情緒之海。

午后，她會鉆進商業區巨大的人潮里。

櫥窗里光鮮亮麗的模特，電子屏幕上輪番轟炸的廣告，空氣中彌漫著香水、咖啡和欲望混合的味道。

人們摩肩接踵，眼神卻空洞地掠過彼此，仿佛行走在各自的平行空間。

她臉上的胎記在人群中依舊醒目，投來的目光有好奇、有憐憫、有不易察覺的厭惡。

她不再下意識地低頭用頭發遮掩，只是平靜地迎上去，然后移開。

那胎記下的灼熱感似乎也沉寂了許多，如同休眠的火山，只在她指尖無意識劃過時，傳來一絲溫熱的脈動。

夜晚，她常去江邊。

冬夜的江風格外凜冽，吹得臉頰生疼。

對岸的摩天大樓燈火輝煌，勾勒出冰冷而璀璨的天際線，巨大的貨輪在黑色的江面上緩緩移動，汽笛聲悠長而孤寂。

她靠在一處廢棄碼頭的欄桿上，望著漆黑的江水。

水面倒映著城市的燈火，破碎、扭曲、光怪陸離，像一面巨大的、布滿裂痕的鏡子。

她反復咀嚼著自己的心。

那個能操控鏡面、寄生人心的可怕存在，它的陰影是否也如這江面的倒影，潛伏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那個被她射殺的鬼魈，那些扭曲的畫皮，還有柴佳寶空洞痛苦的喊聲……畫面不受控制地閃過腦海。

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射出的火焰箭矢，不僅僅是“保護”，也意味著“毀滅”。

一種帶著血腥味的責任感，悄然壓在了她尚未完全成熟的肩膀上。

力量，到底是什么？

僅僅是用來射殺異靈的工具嗎？還是像百草堂的白露那樣，可以安撫傷痛？或者……像那位消散的“山靈”木客，守護一方？

是的，畢如水知道“木客”的存在，甚至可以說，曾經的她就是被木客救下來的孩子。

十數年前，她還在凡人界游蕩，無處可去。

身邊沒有母親，只有幾個侍衛默然的包圍著她。

可她太小，連化形都只能變作小小的雀兒，在一片綠色蔥蘢里飛翔，對她是多大的誘惑啊。

于是她偷摸的逃走了，就在那片渝地。

她飛了太久太久，帶著興奮和久違的自由，直到翅膀發酸，直到頭腦發熱，直到不得不墜落。

還好還好，她落到了一個小小丫頭的手里。

那女孩太溫柔，用一個人類最純粹的善意照顧她疲憊的精神，“外婆！你看這雀兒，她是不是受傷啦。”

女孩對著親人說話，指尖輕輕順過她凌亂的羽冠，“你餓不餓呀？我采了野莓呢。”

紫紅的漿果汁滴在掌心，她猶豫著啄了一口，酸甜的滋味漫過舌尖——原來凡間的味道，是這樣的鮮活。

夜里女孩把她放進枕邊的木盒，墊著曬干的艾葉草。

月光從吊腳樓的窗欞漏進來，她看見女孩胳膊上貼著草藥，是白天幫外婆在地里摘菜，被石頭劃破的。

她忽然想起侍衛們說過，凡人的血肉脆弱得像晨露，可這雙捧著她的手，卻敢在亂石堆里為一只陌生的雀兒摘野果。

可她仍是畢方的女兒，擁有著世界上最純粹的火系血脈。

她還太小，當然有人覬覦。

那只巨蛇在黑暗中掠過山崗時，她還是害怕了。

她害怕死亡，害怕這個女孩因為她而受難，她很少感受愛，卻被一個人類結結實實的關心著、照顧著。

一個霧氣彌漫的清晨，她不辭而別。

她撲棱著翅膀沖向晨霧彌漫的山林，聽見身后木盒落地的輕響。

直到飛出很遠，才敢回頭望一眼那座吊腳樓，女孩已經醒來，站在原地，像株倔強的映山紅，在青灰色的晨霧里亮得扎眼。

但是巨蛇還是來了，帶著足以把她碾成渣滓的力量。

她對著那張深淵大口，絕望的發出清啼。

一道生命的綠光，沖開重重疊疊的霧氣，照澈天地，也照澈她的生命。

木客為了救下她，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巴蛇逃走了，木客倒下了，那個女孩哭喊著找到了這。

女孩把她捧在手心，看著倒在自己身前、傷痕累累的陌生人，用小小的腦袋，想著外婆教給她的知識，著急的跪在附近地上找急救的草藥。

急的膝蓋磨出了血，衣服也在漸濃的霧氣里濕的不成樣子，直到顫抖的一起倒在地上。

畢如水都記得，因為她就是那只鳥兒；而姜靜，就是那個女孩。

最后，她看著木客在消散前，把力量傳給了姜靜，又用為數不多的本源之力，治好了她在戰斗中被波及的身體，并送她回到了離火境，最后消弭于天地之間。

她只恨自己流不出淚。

那個九月。

陽光斜斜切過走廊，把人群的影子拉得老長。

畢如水抱著剛領的新書，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課本的標題，忽然聽見身后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借過一下——！”

話音未落，一股力道就撞在她胳膊肘上。

書本嘩啦啦散了滿地，最底下那本練習冊滑出老遠，正好卡在一雙白色板鞋的鞋跟處。

那鞋子邊緣沾著點新鮮的草綠，像是剛從操場的草坪跑回來。

“哎呀！對不起對不起！”

清亮的女聲裹著歉意砸過來，畢如水抬頭的瞬間，心臟像是被晨霧猛地攥住了。

是她。

眼前的女生半蹲在地上，馬尾辮隨著動作掃過肩頭，幾縷碎發貼在汗濕的額角。

比記憶里，姜靜長開了許多，眉眼間褪去了孩童的稚氣，卻依然有一雙清澈的眼睛。

陽光穿過走廊窗戶，在她睫毛上投下淺淺的陰影，笑起來時右眼尾那顆小小的痣會跟著動——和記憶里重合得嚴絲合縫。

“真不好意思，我趕時間……”姜靜一邊撿書一邊抬頭，目光掃過畢如水臉上的胎記時，只是眨了眨眼，指尖已經麻利地把散落的試卷攏成一摞。

“這些都你的吧？給。”

指尖相觸的瞬間，畢如水像被火燎了一下。

相貌可能會改變，但靈魂深處的氣息不會變。

“謝、謝謝。”畢如水的聲音卡在喉嚨里，像被露水打濕的雀兒在撲棱翅膀。

“我才要給你道歉呢，”姜靜已經站起身，校服外套搭在肩上，露出里面洗得發白的T恤，“我叫姜靜，九班的。你呢？”

“畢、畢如水。”

她看見自己的指尖在發抖，書本的塑封被捏出幾道褶皺。

“很高興認識你，我先走啦。”

姜靜笑著揮揮手轉身跑遠，書包帶子在背后劃出輕快的弧度。

走廊的風卷著粉筆灰飄過，畢如水摸了摸自己發燙的臉頰。

那片從離火境帶出來的胎記，此刻正像塊被曬熱的水泥地，順著血管往心臟里淌暖意。

她悄悄拉開書包拉鏈，里面那根用本命火羽煉化的紅白羽毛，正泛著微弱的光，像十年前那個木盒里，永遠溫著的月光。

這些年，她身上的火燒光了對母親的恨，卻燒不掉一些刻在魂魄里的東西。

有些等待，就像山間的筍，藏在土里十年，只等一場春雨，就能頂開頑石，向著光的方向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