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老四的尸體在第七天清晨消失了。
我蹲在消防栓上舔舐前爪時,注意到圍墻缺口處有拖拽的痕跡。暗褐色的血跡斷斷續續延伸到馬路牙子,中間混雜著奇怪的橡膠轍印。虎子說這是清潔工的手推車留下的,他們每周三會把“垃圾“運去焚燒廠。
“別碰那些碎玻璃。“虎子用尾巴攔住想要湊近觀察的我,“沾了消毒水的玩意會爛爪子。“他正把昨天撿到的火腿腸掰成小段,這是從超市后巷的愛心人士那里搶來的戰利品。
我嚼著冰冷的肉塊,突然嘗到鐵銹味。虎子的前爪有道新鮮的抓痕,藏在橘色毛發里不太顯眼。“和花臂幫打架了?“我裝作不經意地問。他總說西邊停車場那群貓是刺頭,尾巴上的刺青是沾了油漆的。
“管好你自己。“虎子別過頭去舔毛,逆光里我看見他后背禿了銅錢大的毛。這時有麻雀落在電線桿上,他立刻伏低身子進入狩獵狀態,傷口滲出的血珠滴在柏油路上。
那晚我們睡在幼兒園的滑梯洞里。夜風裹挾著彩塑爬梯的塑膠味,遠處秋千吱呀作響。我夢見媽媽在教我們梳理毛發,她的舌頭帶著太陽曬過的溫暖,妹妹總學不會舔順耳后的卷毛。
突然有冰涼的水珠砸在鼻尖。虎子正用沾了露水的爪子拍我的臉:“車棚那邊不對勁。“他的瞳孔在黑暗中擴張成黑曜石,胡須高頻顫動——我花了三秒鐘才聽見微弱的嗚咽聲。
月光把垃圾桶的影子拉得很長。紙箱堆成的堡壘在風中搖晃,傳出幼貓細弱的叫聲。虎子的尾巴僵直如鐵棍:“是陷阱。“
但我的爪子已經不受控制地向前挪動。那聲音太像妹妹被帶走時的哀鳴,帶著奶氣的顫抖刺進耳膜。繞過第三個垃圾桶時,虎子猛撲過來把我撞進臭水溝。腐臭的污水灌進鼻腔的瞬間,我聽見捕獸夾合攏的金屬撞擊聲。
濕漉漉地爬上岸時,看見虎子的后腿在流血。他正用牙撕扯纏在鐵夾上的麻繩,被捕的玳瑁貓崽子縮在角落發抖。“別過來!“虎子從牙縫里擠出警告,“這東西連著警報器...“
刺眼的白光突然籠罩整個垃圾場。穿熒光背心的人類舉著網兜包抄過來,虎子叼起貓崽撞開我的肩膀:“分頭跑!“他的血滴在我右眼上,視野頓時染成猩紅。
我在迷宮般的巷子里狂奔,爪墊被碎玻璃劃得血肉模糊。身后傳來犬吠和虎子嘶啞的吼叫,有什么重物倒地的悶響震得心臟幾乎停跳。最后躲進水泥管時,發現嘴里還叼著半片從虎子身上扯下的橘毛。
天亮后我扮成懷孕母貓,從早點攤騙到半根油條。賣豆漿的大媽果然心軟,還往我面前倒了點溫水。但吞咽時喉嚨像塞了刀片——虎子教過如何模仿懷孕貓的步態,他說人類最吃這套。
回到幼兒園時滑梯洞已經被鏟平,彩色塑料碎片里混著幾綹橘色毛發。我發瘋似的扒拉著廢墟,直到爪子被碎玻璃刺穿。血腥味引來了野狗群,為首的黃狗齜著牙逼近,涎水滴滴答答落在我的影子上。
“滾開!“炸雷般的咆哮從屋頂傳來。虎子像團燃燒的橘色火球從天而降,他后背的傷口糊著泥漿,右耳幾乎被撕成兩半。但琥珀色的眼睛亮得嚇人,炸開的毛發讓他看起來像頭小獅子。
野狗們被這不要命的氣勢嚇退后,虎子踉蹌著栽進沙坑。我這才看見他腹部有道十厘米長的撕裂傷,腸子裹著沙粒從破口支棱出來。他還在笑,沾血的胡須一顫一顫:“老子從焚化車跳下來的時候...可比這威風...“
我用額頭蹭他逐漸冰冷的鼻尖,就像小時候媽媽給我們取暖那樣。虎子的胸腔發出破風箱般的聲響:“聽著...去...找穿紅裙子的...“他忽然劇烈咳嗽,血沫噴在我眼瞼上,“她辦公室...有我們的...檔案...“
最后的詞句淹沒在呼嘯而過的救護車鳴笛里。虎子的身體慢慢變硬時,我注意到他尾巴尖缺了一小塊——和媽媽被帶走時籠子里掛著的橘毛一模一樣。
暴雨在午夜傾瀉而下,我機械性地舔著虎子僵硬的爪子。他的體溫消散得比屋檐漏下的雨水還快,曾經油光水滑的橘毛現在像團臟抹布。恍惚間聽見他常哼的小調,轉頭卻只有雨滴敲打鐵皮的聲音。
第七次嘗試拖動尸體失敗后,我蜷在虎子冰冷的肚皮上睡著了。夢里回到初遇那天的垃圾場,虎子把魚鰓肉推給我時尾巴掃過我的額頭。醒來時身上蓋著不知誰丟的舊毛衣,虎子的尸體卻不見了,只留下被雨水沖淡的血跡。
循著消毒水味找到寵物醫院時,我的爪子已經腫成兩倍大。虎子說得沒錯,那些碎玻璃果然讓傷口潰爛了。隔著玻璃窗看見穿紅裙子的女人在操作電腦,她背后的鐵籠里傳來熟悉的嗚咽——是那天被捕的玳瑁貓崽!
我撞開換氣窗跳進檔案室時,女人嚇得打翻了咖啡。但當她看清我脖子上的項圈痕跡,突然露出奇怪的表情:“天啊...這是三年前的絕育檔案...“她的手伸向鼠標瞬間,我瞥見屏幕上的橘貓照片——虎子的瞳孔在電子檔案里依然閃著琥珀色的光。
“原來你一直在這里...“女人哽咽著調出監控錄像。畫面里虎子正拼命撞擊運輸車的鐵籠,他后背的傷口在劇烈動作中噴出血花。而隔壁籠子里的玳瑁貓崽,右耳缺了道月牙形的口子。
雨滴順著破損的窗框滴在鍵盤上,屏幕閃爍間浮現出媽媽的臉。她帶著我們蜷縮在繡有小黃鴨的毯子上,落地窗外槐花如雪。而此刻我隔著生與死的距離終于讀懂,虎子最后那個眼神里藏著的秘密——他聞出了我身上,帶著妹妹的血脈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