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六年的春夜,林氏醫館飄著淡淡的藥香。
后院曬藥架上,新采的黃芩還帶著山間的露氣。
五歲的云溪踮著腳去夠藥柜頂層的甘草,小臉憋得通紅。
藥柜最上層擺著個青瓷罐子,那是爹爹嚴禁她觸碰的“九轉還魂散“——據說能讓人假死三日。
十二歲的林墨放下劈柴的斧頭,一把將她抱下來。
“小祖宗,摔了怎么辦?“少年故意板著臉,左頰的疤痕隨著表情微微抽動——那是三年前為保護她被野狗咬傷所留。
手里卻變戲法似的塞給她一顆蜜餞。
“墨哥哥最——“
云溪的歡呼戛然而止。
窗外傳來瓦片碎裂的脆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
兄妹倆同時僵住,醫館養的黃貍貓從來不上屋頂。
林墨瞬間將云溪塞進藥柜陰影里,反手抽出柴刀。
透過窗紙,月光將院中棗樹的枝椏投成張牙舞爪的鬼影。
一枚金絲柳葉鏢扎進棗樹,鏢尾絳色流蘇纏著片羊皮紙------隱約可見北狄狼頭圖騰。
“爹!“林墨壓低聲音呼喚,卻見林修遠早已無聲無息地立在廊柱旁。
老醫師三根銀針夾在指間,針尖泛著幽幽藍光,針尾紅穗無風自動。
云溪突然打了個寒顫。
她抱緊了懷里的甘草罐子,罐底貼著養父手書的“九轉還魂散“幾個小字。
老醫師忽然按住她的小手:“這九轉還魂散需沈家女子的血作引,你將來若遇危難......”話未說完便戛然而止。
“爹爹說什么?”云溪歪著頭,琥珀色的眸子映著燭火。
等一切都安靜下來了,老醫師轉身去放銀針,袖中滑落半枚青鸞佩:“記住,你的血比常人貴重。“
玉佩的裂痕處沾著干涸的血漬,在燭光下泛著詭異的金絲。
只是他們不知道的是,院墻的陰影里,玄鐵面具反射著冷月寒光,那只布滿血絲的獨眼,正透過窗欞縫隙,死死盯著藥柜前的小女孩。
幾日后,當晨光透過窗紙灑進藥房時,云溪已經踮著腳在藥柜前忙碌。
她白嫩的小手抓起一把黃芩,學著養父的樣子放在鼻尖輕嗅,卻被嗆得打了個噴嚏。
“錯了。“林修遠不知何時站在身后,粗糙的大手包裹住她的小手,“要先搓熱再聞。”老醫師的聲音比平日溫和,帶著她將藥材在掌心輕輕揉搓。
云溪仰起臉,看見養父眼中暖暖的笑意。
她立刻蹦跳著跟進內室,乖巧地坐在矮凳上開始分揀藥材。
一雙小手在藥堆里靈活翻動,竟將黃連、當歸分得清清楚楚。
“當家的,你看這孩子...”周氏從廚房探出頭,手中搟面杖還沾著面粉,“才五歲就認得這么多藥材了。“
林修遠蹲下身,指尖點著一味暗紅色藥材:“這是什么?“
“是丹參!”云溪不假思索,“能活血化瘀,養心安神!《神農本草經》說它'主心腹邪氣'...”
她突然捂住嘴,大眼睛不安地轉動——這些是昨夜偷聽爹爹講學時記下的。
周氏手中的面盆“咣當“落地。
林修遠沉默著取出《湯頭歌訣》:“既如此,今日背完這卷。“
背完了湯頭歌的云溪蹲在藥圃里,看林墨用葦葉編螞蚱。
“墨哥哥教我!“她伸手去搶來,張嘴咬斷了剛編好的觸須。
少年笑著擦去她唇邊的草屑:“等阿溪及笄了再教...“
夕陽將后院染成金色時,云溪趴在石桌上,目光追隨著林墨舞劍的身影。
少年騰躍間,左頰疤痕在暮光中若隱若現
“想學?“林墨收劍時,劍尖挑起一朵落花遞到她面前。
云溪剛要接,林修遠的聲音從廊下傳來:“女子當以針黹為要。“
他手中《女誡》的書頁嘩嘩作響,“云溪,進來習字。“
小丫頭撅著嘴進屋前,林墨突然用劍鞘在她手心輕點三下。
當三更梆子響過,兩個黑影溜到后院。
月光下,林墨站在云溪身后,大手包裹著她的小手,帶著她劃出第一個劍花。
“劍是心的延伸。”少年呼吸拂過她耳畔,“出鞘就要見血。”
棗樹突然“咔嚓”輕響。
林墨瞬間將云溪護在身后,柴刀出鞘驚飛了宿鳥。
樹上只有被風吹斷的枯枝,和一枚新嵌進樹皮的金絲柳葉鏢。
兄妹二人靜靜站著,不再敢動。
第二日,二人像商量好了似的,都沒有把這柳葉鏢告訴父親。
不知不覺,云溪七歲了。
這日,林墨在雨后帶著云溪去山腳下的河塘邊摘了帶露的青葦。
他坐下來用青葦編螞蚱時,二人遇到了野狼突襲。
林墨攥著未完成的螞蚱撲上去,被狼牙撕破肩頭。
林墨捂著血流如注的肩頭,從狼尸口中生生掰下半根斷牙。
七歲的云溪哭著想碰又不敢碰,少年卻將狼牙穿繩系在她頸間:“戴著它,以后狼群就不敢近身了。”
回到家后,林修遠將狼牙浸入雄黃酒:“此物戾氣太重,需以藥鎮之。”
云溪卻在幾日后偷偷將狼牙撈出,用絲帕裹著塞進枕下。
數月后,云溪半夜驚醒,發現林墨就著油燈打磨那半根狼牙。
暗紅血漬滲入骨紋,被他雕成青葦葉片的形狀。“等阿溪及笄了,哥給你編個鑲狼牙的螞蚱。”少年藏起傷口輕笑,窗外的月光落在他新愈的疤痕上。
少年打跑了野狼,還留下了半根狼牙。
永和七年冬至,寒風卷著碎雪拍打窗欞。
七歲的云溪跪在矮凳上配藥,前堂突然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
“救命啊!救救我兒!“
七歲的小丫頭滑下凳子,扒著門縫偷看。
一個粗布婦人癱坐在地,懷里抱著個面色鐵青的少年。
少年褲腿被撕開,小腿上兩個紫黑的牙印正滲出腥臭的膿血。
“是五步蛇!”林修遠剛搭脈就變了臉色,“快取雄黃酒來!”
云溪卻突然沖了出來。
她趴在地上,鼻尖幾乎貼到傷口:“不對!“
小手突然指向牙印周圍蛛網般的青紋,“烙鐵頭的毒會泛青線,五步蛇是發紫斑!“
滿堂俱靜。
周氏手里的藥碾“咣當”落地——這種深山老蛇,連行醫三十年的林修遠都只見過兩次。
“九轉還魂散...”云溪已經搬來凳子,去夠藥柜頂層的青瓷罐,“要用酒送服,再加銀針刺絡穴放血!”
林修遠的手懸在半空。
這套解法記載在宮廷秘本《龍藏經》里,他從未示人。
此刻小丫頭行云流水般的動作,竟與記憶中貴妃為他療傷的場景重疊。
“當家的?“周氏輕喚。
老醫師猛地回神,卻見云溪已經自行碾好藥粉。
她咬破自己指尖,將一滴血混入藥中:“爹爹說過,血可引藥性...“
少年服下藥后突然抽搐,噴出一口黑血。
在婦人尖叫聲中,云溪穩穩捏著銀針,對準他腳底涌泉穴輕輕一刺——
“哇!“少年突然睜眼,嘔出大灘腥臭黏液。
窗外,一片玄鐵甲葉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雪夜里。
永和九年三月,城南貧民巷彌漫著腐臭味。
“按住他!“云溪的麻花辮散開大半,十指死死扣住狂躁病人的肩膀。
那人眼白泛黃,嘴角冒著血沫,正是瘟疫最兇險的“血癲癥“。
“針!“云溪伸手。
銀針扎入人中的瞬間,病人猛地弓起身子。
混著黑血的穢物噴濺在云溪衣襟上,惡臭頓時充滿草棚。
“換七星針。”她聲音冷靜得不似九歲少女,手指在病人肋間快速點按,“毒血淤在肝經,要引出來...”
角落里突然傳來沙啞的呻吟。
瀕死的老婦人伸出枯枝般的手:“姑娘...過來...”
云溪剛俯身,就被鐵鉗般的手抓住衣領。
老人渾濁的眼球突然清明:“沈家...血鸞印記...”她顫抖的手指觸到胎記,那金紅色的花紋竟微微發亮,“娘娘...果然留了...”
“放開她!“林墨劈手來救。
老婦人突然瞪大眼睛,從破褥下摸出塊染血的宮絹:“他們...在找...”
話未說完,一口黑血噴在云溪前襟。
宮絹落地展開,上面用血畫著枚殘缺的玉佩圖樣——與云溪頸間掛著的半塊一模一樣。
草棚外突然響起整齊的腳步聲。
林墨吹滅油燈,從窗縫看見玄鐵衛的佩刀在月光下連成一片寒光。
林墨抱起虛脫的云溪,染血的衣袖擦過她頸后發燙的胎記。
后窗被踹開的瞬間,夜風卷著染血宮絹飛旋而出,像只垂死的蝴蝶飄落在帶隊軍官的鐵靴前。
那玄鐵靴面上沾著幾片新鮮黃芩葉,葉脈間還帶著林家藥圃特有的紫紋——正是云溪清晨親手采摘的那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