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風卷著街角的塵土,如同無數(shù)細小的冰針,狠狠扎在裸露的皮膚上。
云溪緊裹著張寡婦給的那件破舊棉襖,卻依然抵擋不住那無孔不入的冰冷。
胃里早已空空如也,持續(xù)的饑餓感不再僅僅是絞痛,更仿佛抽走了她四肢百骸中最后一絲力氣,連帶著意識都開始變得模糊飄忽,如同踩在松軟的棉絮之上,腳步虛浮不穩(wěn)。
額角那道被兵士追捕時留下的擦傷,在寒風刺激下隱隱作痛,尖銳的刺痛感卻奇跡般地讓她維持著一線清醒——提醒著她無處不在的危險。
身后仿佛永遠甩不脫的陰影,如同跗骨之蛆。
疤老三的人、疑似玄鐵衛(wèi)的探子、還有城門那森嚴的盤查,像一張巨大的網(wǎng),將她死死困在這座冰冷的皇城之內(nèi)。
昨夜倉皇躲進這片相對整潔些的街市——據(jù)說是因為靠近香火鼎盛的普濟寺,連帶著周圍幾條街都似乎被佛光滌蕩,少了些貧民窟的腌臜污穢,多了幾分煙火人間的秩序感——這也只是權(quán)宜之計。
她必須找到出城的辦法,或者……一個能讓她短暫喘息、不被發(fā)現(xiàn)的角落。
街市兩旁是林立的鋪子,售賣著香燭紙馬、素食點心,還有不少雜貨攤子。
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檀香氣味,與食物的香氣混合在一起,對云溪而言,是甜蜜又殘忍的折磨。行人也比南城那邊體面些,多是些善男信女,臉上帶著幾分虔誠的平和。
然而,這份平和與云溪無關。
她像一只誤入人間的驚弓之鳥,警惕地貼著墻根挪動,目光快速掃過每一個經(jīng)過她身邊的人,每一個看似不經(jīng)意的注視都讓她脊背發(fā)涼。
胃因饑餓而痙攣,眼前晃動的食物景象開始扭曲變形。
就在她經(jīng)過一個賣素包子的攤子時,那濃郁的面食香氣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壓垮了她強撐的意志。
一陣劇烈的眩暈毫無預兆地襲來,視野瞬間被濃稠的黑暗吞噬!
天旋地轉(zhuǎn)間,她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瘦小的身軀猛地向前踉蹌栽倒!
“哎喲!”
一聲低呼響起,帶著驚訝,卻并無多少惱怒。
云溪感覺自己似乎撞到了什么柔軟而又有力的東西,沒有預想中堅硬地面的冰冷,反而是一雙手臂及時地、帶著一股沉穩(wěn)的力量,堪堪扶住了她下墜的身體。
“小心!”一個溫和卻不失威嚴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帶著一種久居人上的從容。
云溪掙扎著睜開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線里,首先看到的是一雙沾了泥污的、精致繡鞋尖。順著深青色、面料一看就極好的裙裾向上,是一張保養(yǎng)得宜、帶著明顯歲月痕跡,卻氣質(zhì)雍容沉靜的臉龐。
一位穿著深青色細棉布長襖、外罩墨綠福字紋比甲的老婦人,正微微蹙著眉頭看著她。
老婦人身后,跟著一個同樣衣著整潔、面色沉靜的仆婦,剛才正是她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云溪。
云溪撞翻的是仆婦手中提著的一個小竹籃,里面幾個新鮮的供果滾落在地,沾了灰塵。
“對……對不起……”云溪的聲音細弱蚊蚋,帶著深深的恐懼和不安,下意識地就想掙脫后退。
她怕極了惹上麻煩,更怕對方糾纏引來不必要的注意。
“無妨,幾個果子而已。”
老婦人開口了,聲音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安撫力量。
她并未立刻松開攙扶的手,反而上下打量著云溪,那雙閱盡世事的眼睛,精準地捕捉到了云溪臉上不正常的灰敗、額角未愈的擦傷、還有那如同受驚小獸般布滿血絲卻強自鎮(zhèn)定的眼神。
最重要的是,云溪那單薄破衣下瘦骨嶙峋的身形,以及包裹著身體的破棉襖下透出的、無法掩飾的虛弱和寒意。
老婦人的目光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她并未追問撞翻果籃的事,反而對身后的仆婦吩咐道:“阿沅,這孩子虛脫得厲害,扶到旁邊避風處歇歇。”
那個叫阿沅的仆婦應了一聲,手上力道輕柔卻不容抗拒,半扶半攙地將幾乎站立不穩(wěn)的云溪帶到街邊一個賣熱茶湯的攤子旁避風的角落,讓她坐在一塊干凈的石墩上。
“阿沅,水囊。”老婦人跟了過來,聲音平靜。
仆婦立刻解下腰間一個皮質(zhì)水囊,拔掉塞子,遞給老婦人。
老婦人并未直接給云溪,而是先遞給阿沅:“給她倒一碗熱茶湯,再拿個素餅來。”
阿沅會意,很快從旁邊攤子上買來一碗冒著騰騰熱氣的粗茶,和一個用油紙包著的、烤得微黃的素餅。
當那碗滾燙的、帶著粗糲茶梗香氣的茶湯被遞到云溪面前時,那蒸騰的熱氣和食物的香氣,瞬間擊潰了她所有強裝的防備。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和尊嚴,她幾乎是顫抖著接過碗,也顧不上燙,小口小口地、貪婪地啜飲著那滾燙的液體。
溫暖順著喉嚨滑下,如同一股生命的暖流,驅(qū)散著四肢百骸的冰寒。
她又拿起那個素餅,狼吞虎咽起來,粗糙的面食刮過干澀的喉嚨,帶來一種近乎疼痛的滿足感。
老婦人靜靜地看著她,沒有催促,沒有打擾,只是目光溫和而深邃。
直到云溪將最后一點餅屑也舔進嘴里,捧著空碗,臉上終于恢復了一絲極其微弱的血色,眼神中的驚悸也稍稍平復了些許。
“孩子,慢點吃,都是你的。”老婦人這才溫聲開口,語氣如同在安撫自家受驚的孫輩,“看你這般模樣,可是遭了難?家在何處?父母何在?”
云溪捧著碗的手猛地一緊。
來了!
她最怕的盤問!
巨大的恐懼再次攫住了她。不能說實話!
林家慘劇、玉佩、追兵……任何一個字泄露出去,都是滅頂之災!
她低下頭,長長的、沾滿灰塵的睫毛劇烈顫抖著,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緒。
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過了好一會兒,才擠出幾個破碎的字眼,聲音沙啞得厲害:
“沒……沒有家了……爹娘……都……都沒了……”
這是她唯一能說、也最接近事實的部分。
“可憐見的……”老婦人輕輕嘆息一聲,那嘆息中蘊含著沉甸甸的悲憫,卻并沒有繼續(xù)深究云溪父母是如何去世的。
這種避諱,反而讓云溪緊繃的心弦稍微松了一絲。
老婦人的目光落在云溪身上那件明顯不合身、破舊不堪的棉襖上,“就你一個人流落至此?”
云溪艱難地點了點頭,將頭埋得更低,身體微微蜷縮,仿佛要將自己藏進那破棉襖里。
她不想再多說一個字,生怕言多必失。
老嬤嬤阿沅站在一旁,眼神中也帶著同情,但更多的是不動聲色的觀察。
“唉,這兵荒馬亂的世道……”老婦人又嘆了口氣,目光在云溪身上流連片刻,似乎在思索著什么。
她的視線不經(jīng)意間掃過云溪的脖頸。
就在這時,云溪因為吞咽得太急,又被粗糲的餅噎了一下,劇烈地咳嗽起來。
她下意識地抬手去掩嘴,另一只手本能地去拉扯因為咳嗽而有些滑落、勒得她不舒服的破舊衣領。
就是這一個拉扯的動作,加上她低頭的姿態(tài),那件原本就寬大不合身的破棉襖領口被扯得歪斜了些許。
一道奇異的印記,就那么毫無預兆地、清晰地暴露在了老婦人眼前。
就在云溪頸后發(fā)際線下方一寸的位置,赫然印著一枚小小的胎記!
那胎記的形狀,竟是一朵舒展的五瓣花!
更奇特的是,在普濟寺門前透過云層灑下的、清冷而明亮的陽光下,那花瓣的邊緣,竟隱隱流動著一圈極其細微的、宛如晚霞浸染雪地般的金紅色!
老婦人原本溫和從容、帶著悲憫的目光,在觸及那道胎記的瞬間,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驟然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的瞳孔在剎那間收縮到了針尖大小!
握著念珠的手指猛地攥緊,指節(jié)因為用力過度而瞬間發(fā)白!
那串溫潤的檀木念珠被她攥得幾乎要嵌入掌心!
她臉上那慣常的平靜雍容,在極短的一瞬間被一種難以置信的、混雜著巨大驚駭和某種了悟的強烈情緒所取代!
仿佛看到了什么絕對不可能出現(xiàn)在此地的、足以顛覆一切認知的東西!
然而,這一切劇烈的情緒風暴,只在她眼底和緊攥的手上爆發(fā)。
老婦人幾乎是憑借數(shù)十年宮廷沉浮練就的驚人定力,在下一個呼吸間,就將所有驚濤駭浪強行壓下!
她臉上的肌肉甚至沒有明顯的抽動,只是那眼神瞬間變得無比幽深,如同最深的古井,表面平靜無波,內(nèi)里卻暗流洶涌。
她極其自然地、甚至帶著一絲更溫和的關切,順勢抬手,動作輕柔地幫云溪整理了一下被她自己扯歪的衣領,指尖狀似無意地、極其迅速地拂過那枚花瓣胎記的位置,將那驚鴻一瞥的印記重新掩藏在了破舊的棉襖之下。
“慢些喝,別嗆著。”
老婦人的聲音依舊溫和,甚至比剛才更添了幾分不易察覺的……鄭重?
她幫云溪整理好衣領,收回手,指尖似乎還殘留著觸碰那奇異印記的微涼觸感。
云溪毫無所覺,她正被咳嗽嗆得滿面通紅,又被老婦人這突如其來的整理動作弄得有些無措,只是茫然地抬起頭,眼角還帶著咳出的淚花,眼神里充滿了劫后余生般的疲憊和對眼前這莫名善意的茫然不解。
老婦人看著她清澈卻深藏恐懼與傷痛的眼睛,再聯(lián)想到剛才驚鴻一瞥的印記,心中已然掀起了翻天覆地的驚疑。
她沉吟片刻,似乎在做一個極其重要的決定,隨即,用一種不容拒絕的、帶著長者慈愛卻又隱含某種深意的語氣說道:
“孩子,這寒冬臘月,天寒地凍的,你一個孤身女娃流落在外,太過危險。我府上尚缺個伶俐的小丫頭做些輕省活計,你若愿意,不如隨我回去?總好過在這街頭忍饑受凍,朝不保夕。”
云溪愣住了。
她看著老婦人溫和卻深不見底的眼睛,又看看旁邊仆婦阿沅沉靜的臉龐。
跟陌生人走?
這太冒險了!
誰知道是福是禍?
然而,不等云溪細想,老婦人似乎看穿了她的猶豫,又補充了一句,聲音放得更緩,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人心的力量,仿佛在為她描繪一個安全的港灣:
“放心,只是做些灑掃、侍弄花草的輕活,管吃管住,不會苛待于你。這世道艱難,總要先活下去,才能圖個將來,你說是不是?”
活下去……
這三個字,像一道微弱卻執(zhí)著的燭火,瞬間穿透了云溪心中厚厚的恐懼迷霧。
她看著老婦人那雙似乎能洞察一切卻又充滿慈和的眼睛,又感受著懷中那半個冰冷堅硬的窩窩頭,以及身上這件破棉襖也無法抵御的刺骨寒意。
留在這里,凍餓而死?
被疤老三或玄鐵衛(wèi)抓住折磨而死?
還是……賭一次?
賭眼前這位氣質(zhì)不凡、眼神復雜的老婦人,是真正的一線生機?
巨大的疲憊和生存的本能,最終壓倒了疑慮。
云溪看著老婦人,嘴唇囁嚅了幾下,最終,極其緩慢卻用力地點了點頭。
那雙盛滿了恐懼、疲憊與茫然的眼睛里,如同被投入火石的冰冷灰燼,掙扎著、遲疑地燃起了一簇名為“希望”的微弱火苗。
老婦人看著她點頭,眼中那深沉的暗流似乎翻涌了一下,隨即歸于平靜。
她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幾不可查的、如釋重負般的微笑。
“阿沅,帶上這孩子,我們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