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如練,靜靜潑灑在“攬月閣”飛翹的重檐之上,冰冷的琉璃瓦反射出慘淡的銀光。
匾額上這三個御筆親題的鎏金大字,筆力雄渾,卻透著一股刻骨的空洞。
殿內,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金絲楠木的梁柱高聳著,雕龍刻鳳的繁復紋樣在重重帷幔與宮燈映照下顯得異常沉重。
空氣里彌漫著新漆的桐油味和上乘沉水香的清冽氣息,兩種味道交織在一起,卻絲毫沖不散那份深植于骨髓的寒涼。
巨大的水晶屏風、流光溢彩的珊瑚擺件、溫潤無暇的羊脂白玉器……每一件都價值連城,堆積在寬大得嚇人的紫檀案幾和博古架上,像一座座精致而冰冷的墳冢。
這里是她的宮殿——攬月閣。
云溪安靜地站在鏤花窗欞旁,深宮繁復的入宮儀典剛剛結束,環佩叮當聲似乎還在耳邊回響。
七八名身著嶄新靛藍宮裝的侍女垂手侍立在殿內各處,低眉順眼,卻用眼角的余光小心地丈量著她的一舉一動。
她們行走無聲,應答簡潔得如同背書,仿佛被無形的線操控的人偶。
每一分精致的布置,每一束恭敬的目光,都是禁錮她的無形絲線,一層層纏上來,勒得她無法喘息。
殿門被無聲推開,更濃的冷香涌入。
皇帝與皇后相攜走了進來。
皇帝身著明黃常服,不怒自威,臉上帶著刻意的柔和。
皇后一身雍容華貴的正紅鳳袍,步履間環佩輕搖,望向云溪的眼神里是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憐惜與急于補償的慌亂。
“昭……平月,”皇后幾步上前,溫熱的手覆上云溪微涼的手背,“可還習慣?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告訴母后!這攬月閣,母后親自盯著布置的,一花一木都……”
她的話語又快又急,像急于彌補一個巨大的虧空,目光掃過滿室的琳瑯,“快看,這些衣料都是江南歲貢的上品,流光錦、云霧綃……”
她指揮著宮女,一匹匹如煙似霞的華服錦緞流水般捧到云溪面前,流光溢彩,耀人眼目。
“那些首飾是內造局連夜趕制的!還有她們,”皇后指向垂手侍立的宮女,“全是精心挑選的……”
皇帝沉穩的聲線隨后響起,如同敲定了某種不容置疑的事實:“朕已頒詔,為你擬定封號‘平月’。取‘撫平永和傷痛’之意,望你此后歲月靜好,慰我與你母后之心?!?/p>
平月!
這封號每一個字都像滾燙的烙印,狠狠燙在云溪心上。
撫平誰的傷痛?
慰誰的疚心?
永和殿那把焚盡一切的烈火,燒死的是她的生母沈月璃!
這傷痛豈是金玉珍寶所能填埋?
這“平月”二字,輕飄飄地壓下來,只為了粉飾一個皇家失而復得的圓滿,卻生生抹去“林云溪”存在的痕跡!
冰冷的殿宇在她眼中驀然褪色、扭曲。
鼻腔里聞到的不是沉水香,而是林氏醫館常年縈繞的藥草微澀清香。
林家醫館堂前那張陳舊的診桌,爹爹指點哥哥時溫暖而專注的側影,娘午后熬藥時氤氳在鼻尖的、帶著一絲苦味的暖香……爹爹指著藥格里的黃芪對哥哥解釋藥性時沉穩醇厚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而娘那雙因常年煎藥而粗糙卻無比溫暖的手,輕輕攏過她鬢邊碎發的觸感猶在;堂前小小的天井里,瓦罐在爐火上咕嘟咕嘟冒著泡,那是她和哥哥偷偷搗鼓的“靈藥”,童稚的笑聲混合著初夏草木的香氣在微醺的風里飄蕩……那里是暖的,是活的,是她被爹娘和哥哥牢牢護在羽翼下的、真真切切的家!
而這里……眼前這座金堆玉砌、規制森嚴的殿宇——“攬月閣”,連同它所屬的這整片瓊樓玉宇,每一塊冰冷的金磚,每一道高聳的宮墻,都透著蝕骨的陌生與拒絕。
它們像一只巨大冰冷的琉璃罩子,被強行扣在她身上,要將她與那個溫暖、真實的世界徹底隔絕開來
巨大的割裂感讓她胃部一陣翻攪。
當又一捧珠光寶氣的首飾捧到眼前時,那炫目的光芒終于成了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麻木、抗拒、無法言說的悲憤如同熔巖在臟腑里沖撞。
……她的身體繃得像一張即將斷裂的弓弦,胃里翻江倒海。
那捧炫目的首飾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她猛地別開臉,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凝著冰渣的字:“夠了……”
聲音很低,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
帝后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
皇帝目光銳利地掃過她緊攥在身側、指節發白的手,以及那因極力隱忍而微微顫動的肩線。
輕咳一聲,打破了僵局,那刻意溫和的語氣下是不容置疑的鐵律:“既進了宮,便安心住下。朕既允你公主尊位,自當護你周全。至于旁事……諸如當年永和宮之變,牽涉復雜,甚為敏感?!?/p>
殿內空氣驟然更沉了幾分,皇后的手也無聲收緊了帕子。
皇帝的聲調放緩,每個字卻像重錘敲在人心上:“大局為重,為朝局安穩計,朕意已決,其中一些關節……暫不宜深究,對外尤須謹慎,更不宜多提。”他頓了頓,將帝王的權衡道出,帶著一錘定音的威嚴,“待日后……”
“暫不宜深究……?”
一個極其輕微的聲音,幾乎是破碎的氣音,在死寂中響起,顯得異常突兀。
云溪自己都似乎被這聲音驚到了。
她微微睜大了眼,霍然抬頭!
就在那一瞬間,皇帝話語中對林家血仇那般輕描淡寫、近乎忽視的處置方式,如同冰冷的刀鋒驟然刺穿了她連日來勉強維持的麻木屏障!
爹娘慘死的景象、哥哥墜井的呼喚、林氏醫館漫天血腥混著藥味的焦糊氣息、還有獨眼千戶那青銅面具下冰冷的目光……一幕幕血淋淋的畫面夾雜著生母永和殿烈火焚身的虛幻嚎啕,如同滔天巨浪轟然砸下!
“不宜深究?!”
聲音陡然拔高,嘶啞尖銳,不再是疑問,而是被悲憤燒穿了理智的慘烈哭喊!
她盯著皇帝,雙眸赤紅,淚水毫無預兆地決堤而出,混合著難以言喻的恐懼與絕望,砸向那至高無上的權威:“那我爹娘的血仇呢?!他們也……他們也只是‘不宜多提’的旁事嗎?!”
聲音尖銳得刺穿了殿堂華麗的死寂。仿佛有一道無形的裂帛聲在空氣中撕開。
帝后臉上的所有表情瞬間凍結。
皇后的瞳孔猛地一縮,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錦帕,溫婉的眼眸里掠過一絲猝不及防的驚痛與慌亂,隨即下意識地避開了云溪直刺過來的目光,甚至微微側開了身。
皇帝的臉色沉了下去,眸色轉深,金殿上指點江山的雷霆氣勢在不經意間露出一線鋒芒,帶著被人忤逆權威的審視與陰郁。
那份名為補償的熱情,如同被潑了一盆極北寒潭的冰水,眨眼間消弭殆盡。
空氣中只余下濃稠的沉香余味,以及令人難堪到窒息的僵冷。
凝滯的空氣壓在每個人的頭頂。
“……你累了,好好歇息?!被实圩罱K開口,每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金磚上,不帶絲毫感情。
他不再看云溪,轉身便走。
皇后嘴唇微動,眼底閃過復雜的情緒,最終也只低低地、近乎無聲地嘆息了一下,匆匆跟上皇帝的腳步。
滿殿的賞賜堆積如山地留在原地,金光閃閃,卻照不進云溪身周寸許的黑暗。
沉重的殿門在身后無聲掩攏,隔絕了最后一點暖意和人聲。
攬月閣再次陷入空曠的死寂。只剩下她一個人,孤零零地面對著這座由金玉砌成的華美牢籠。冰冷的淚水毫無知覺地滑下臉頰,砸在光可鑒人的金磚地上,瞬息無痕。
她拖著沉重的步子,像一具失去了靈魂的軀殼,走向窗前。外面庭院深深,宮燈的光芒在遠處如同飄蕩的鬼火。
一陣微風拂過攬月閣側苑古槐繁密的枝葉,發出簌簌的輕響。
就在那搖曳的樹影深處,在燈影與月光難以覆蓋的交界暗處,一道比夜色更濃的黑影無聲無息地一閃,瞬間消失在重疊如墨的枝椏背后,快得讓人疑心只是一陣夜風撩動了錯覺。
云溪的脊背驟然爬過一層冰冷的寒氣,手指猛地扣緊了冰冷的窗欞。
剛剛松懈下來的心臟,再次被一只無形的、泛著鐵銹味的大手狠狠攥緊。
宮闕瓊樓,寒月孤懸。
這金瓦紅墻之下,哪里會有一寸是她的容身之所?
這森森宮廷,從一開始,就沒有給過她任何喘息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