攬月閣的日子，像被凍在冰層下的流水，表面寂靜無波，底下暗流洶涌。

云溪如同一個被精心雕琢的玉人，在帝后面前扮演著日漸“適應(yīng)”宮廷的平月公主。

她學(xué)著繁復(fù)的禮儀，穿著華貴的宮裝，接受著無微不至的照料。

只有夜深人靜時，那枚被她用素帕層層包裹、藏在枕下暗格里的焦黑蝴蝶宮花，才提醒著她真正的身份——背負著血海深仇的林家孤女。

復(fù)仇的種子在冰冷的心底頑強地生根發(fā)芽，催促著她必須行動。

但在這座龐大森嚴的宮城里，一個十歲的公主，能做什么？

機會藏在帝后補償性的“關(guān)懷”里。

“平月，”皇后憐愛地撫著她的發(fā)頂，“宮里規(guī)矩多，你也該慢慢熟悉各處。尚宮局掌管六宮用度，內(nèi)侍省統(tǒng)管宮人，都是要緊的地方。明日讓文嬤嬤帶你去尚宮局看看，認認人，也瞧瞧那些新貢的料子玩意兒，可好？”

“謝母后恩典。”云溪垂眸，長長的睫毛掩蓋住眼底一閃而過的精光。

尚宮局！正是掌管御用香料的地方！

翌日，文嬤嬤陪著云溪，在一眾宮人的簇擁下，踏入尚宮局那忙碌而規(guī)整的院落。

空氣中彌漫著各種織物、香料、藥材混雜的氣息。

云溪的目光看似好奇地掠過一排排庫房和忙碌的女官，實則如同最警覺的獵犬，捕捉著每一絲異常。

在一間存放香料的庫房外，當(dāng)厚重的庫門被打開一條縫隙時，一股極其熟悉、混合著甜膩與清涼的異香猛地竄了出來！

雖然被庫內(nèi)其他濃烈的香料氣味沖淡了許多，但那獨特的尾調(diào)——與蘇妃身上、與勤政殿狻猊獸口中逸出的那絲甜膩，如出一轍！

云溪的心猛地一跳，幾乎要脫口而出！

這味道……就在這里！毒物的源頭就在尚宮局深處！

她幾乎控制不住想要立刻沖進去看個究竟的沖動。

但就在腳步微動的瞬間，她眼角的余光瞥見了庫房內(nèi)那幾個垂手肅立的尚宮女官，她們看似恭謹，眼神卻像探照燈般留意著這位小公主的一舉一動。

庫房幽深，像一張巨大的、沉默的嘴。那些香料盒高高壘起，如同不可逾越的山巒。

一個念頭清晰無比地劃過腦海：如果她貿(mào)然闖進去追問這香氣，如果她流露出任何異常的在意，那些緊盯著她的人會怎么做？

會告訴誰？會不會反而暴露了自己，從此再無法靠近這秘密？

她感到一種細密冰冷的恐懼，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她攥緊了拳頭，指甲嵌進掌心，用這點刺痛提醒自己保持鎮(zhèn)定。

于是，她只隨意指著一盒新到的蘇合香問了問產(chǎn)地，便移開了目光，仿佛剛才那瞬間的僵直只是因為被滿庫的香氣熏得有些頭暈。

接下來的日子，她開始尋找各種“合理”的理由在宮中行走。

“御花園新開了幾株姚黃牡丹，想去瞧瞧。”

“聽聞內(nèi)侍省新調(diào)教了一批伶俐的小黃門，想看看有沒有合用的。”

她的行動范圍逐漸擴大，目標卻始終清晰——那座被重重宮墻和禁忌鎖住的承歡殿。

她不敢靠得太近，只能遠遠地、借著“賞花”或“迷路”的由頭，在承歡殿外圍的宮道上徘徊。

殿宇依舊宏偉，卻掩不住破敗的氣息。

朱漆剝落，琉璃瓦殘損，高大的殿門緊閉，門環(huán)上掛著沉重的鐵鎖，鎖鏈上甚至積了薄灰。

唯有殿前那幾株高大的古槐，依舊枝繁葉茂，在風(fēng)中發(fā)出沙沙的聲響，仿佛在無聲訴說著過往。

更讓她心頭發(fā)緊的是，承歡殿并非完全無人看守。

她很快發(fā)現(xiàn)，總有一個身材干瘦、眼神卻異常銳利的中年太監(jiān)，帶著兩個沉默的小內(nèi)侍，在殿外不遠處的值房里輪值。

他們不像尋常看守那樣懶散，目光不時掃過承歡殿緊閉的大門和四周的宮墻，帶著一種警惕的審視。

云溪認得那中年太監(jiān)袖口不起眼的暗紋——那是蘇妃宮中管事太監(jiān)特有的標記。

這座“不祥之地”，從未被真正遺忘，反而被蘇妃的心腹牢牢看守著！

線索似乎就此中斷。

云溪的心沉甸甸的，如同壓了一塊巨石。

就在她幾乎要絕望時，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一個意外的地方——內(nèi)侍省負責(zé)灑掃庭院的低等宮人堆里。

那是一個午后，云溪借口去內(nèi)侍省看新到的金魚，實則想觀察是否有接近承歡殿的機會。

她百無聊賴地坐在廊下，看著幾個老邁的宮人佝僂著腰，慢吞吞地清掃著青石板路上的落葉。

其中一個老太監(jiān)，頭發(fā)花白，背駝得厲害，動作比其他人都要遲緩，清掃時還不住地咳嗽，顯得格外吃力。

一個年輕些的內(nèi)侍路過，不耐煩地呵斥：“老吳頭！手腳麻利點！磨磨蹭蹭的，當(dāng)心管事扒了你的皮！”

老吳頭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麻木的畏懼，干癟的嘴唇囁嚅了一下，沒敢出聲，只更加用力地揮動著幾乎與他一樣高的掃帚。

云溪的目光落在那瑟瑟發(fā)抖的老人身上，尤其是那刺耳的咳嗽聲。

她想到冬天里屋檐下凍僵的雀鳥。

她對侍立在身旁的宮女招了招手，指著那碟放在自己旁邊、基本沒動過的精致小點心，聲音不高，帶著點孩子氣的直接：

“喏，把這碟點心拿過去，給那個咳嗽的老公公。他咳得好厲害。”她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像是在解釋一個簡單的道理：“天這么冷呢。”

宮女依言去了。

老吳頭看著遞到眼前的精致點心，愣住了，布滿皺紋的臉上先是驚愕，隨即涌上難以置信的惶恐，撲通一聲就跪下了，連連磕頭：“奴才……奴才不敢！謝公主殿下恩典！謝公主殿下恩典！”

云溪走過去，小大人似的擺擺手：“起來吧。這不算什么。”

但她聲音還是孩子氣的，放得柔和了些：“我看你掃得挺辛苦，咳得也難受。吃下去，興許能暖和點。”

她只是說出了眼前的觀察和自己樸素的理解——辛苦、冷、咳嗽，吃點好的或許有用。

老吳頭顫巍巍地站起來，捧著那碟點心，渾濁的老眼里竟泛起點點水光，嘴唇哆嗦著，不知說什么好。

在這深宮底層掙扎了一輩子，何曾受過這樣的“恩典”？尤其還是來自一位新歸的、身份尊貴的公主。

接下來的幾天，云溪“偶遇”老吳頭的次數(shù)多了起來。

有時是一塊熱騰騰的餑餑，有時是一小瓶治咳嗽的藥膏，當(dāng)然，她會說是皇后賞的。

老吳頭看她的眼神，從最初的惶恐，漸漸變成了感激和一種近乎卑微的依賴。

時機差不多了。

一日，云溪屏退了身邊大部分宮人，只留文嬤嬤在不遠處守著。

她走到正在清掃角落的老吳頭身邊，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困惑和好奇：“吳公公，本宮前幾日路過那邊，”她不著痕跡地朝承歡殿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看到好大一座宮殿，怎么鎖著門？看著怪冷清的。”

老吳頭順著她的目光望去，身體猛地一僵，臉上那點感激瞬間褪去，換上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

他下意識地左右張望，見無人注意這邊，才哆嗦著嘴唇，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殿下……殿下莫問！那……那是永和宮！是……是禁地！不祥之地！沖撞不得！”

“永和宮？”云溪故作天真地歪了歪頭，“好像聽人提過……聽說以前住著位貴妃娘娘？”

老吳頭臉色煞白，拿著掃帚的手抖得更厲害了，眼神躲閃：“奴才……奴才什么都不知道！殿下饒了奴才吧！”

云溪從袖中滑出一小顆用金箔包著的金瓜子，輕輕塞進老吳頭粗糙冰冷的手心。

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孩童特有的、近乎蠱惑的執(zhí)拗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傷：“公公，云溪只是好奇……聽說那位貴妃娘娘，是個頂好的人？她……她是不是信佛？我好像夢見……夢見一座小佛堂……”

金瓜子的分量和云溪話語中流露出的那絲與年齡不符的悲傷，似乎擊中了老吳頭心底某個塵封的角落。

他攥緊了那顆金瓜子，像是攥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他再次飛快地掃視四周，然后湊近云溪，用氣音急促地說道：

“殿下……小聲些！貴妃娘娘……是好人……頂頂和善的！她……她確實最愛在偏殿的小佛堂里誦經(jīng)禮佛！一待就是大半天！那佛堂……清凈得很……”他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遙遠的追憶，“奴才……奴才當(dāng)年就是在永和宮外院……做粗使的……有次……有次遠遠瞧見娘娘從佛堂出來……手里……好像就拈著一枚金燦燦的……蝴蝶樣的小花兒……可精巧了！聽說是……是娘娘在佛前誠心祈福后……得的祥瑞……”

鎏金蝴蝶宮花！佛堂！

云溪的心臟狂跳起來！

娘親的遺物，果然與佛堂有關(guān)！

老吳頭的聲音卻陡然變得驚恐，帶著后怕：“可……可后來！后來娘娘……沒了之后！蘇妃娘娘……不，是蘇貴妃娘娘！她……她親自下令！讓尚宮局和內(nèi)侍省的人……把永和宮里里外外……所有……所有舊物！尤其是……尤其是佛堂里的東西！全都……全都清理干凈！一件不留！燒的燒！埋的埋！說是……說是晦氣！沖撞了宮里的福氣！”

他猛地住了口，像是被自己的話嚇到了，臉色灰敗，佝僂著背，幾乎要把頭埋進胸口：“奴才……奴才就知道這些了！殿下……殿下千萬別說出去！千萬別說！”他攥著掃帚，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逃離了云溪身邊，躲進了更深的角落陰影里，仿佛那里才有一絲安全感。

云溪站在原地，午后的陽光照在身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蘇妃……清理舊物……尤其是佛堂里的東西！一件不留！

這哪里是清理晦氣？

這分明是毀滅證據(jù)！

是怕有人從那些舊物里，翻找出足以將她打入地獄的秘密！

娘親的小佛堂……那枚在佛前祈福后得來的鎏金蝴蝶宮花……那里，一定藏著什么！一定！

她望向承歡殿的方向，那座被鐵鎖和心腹看守的冰冷宮殿，此刻在她眼中，不再僅僅是廢墟，而是一座被重重迷霧封鎖的、可能埋藏著真相的寶庫。鑰匙，或許就在那偏殿的小佛堂里。

而那個在角落里瑟瑟發(fā)抖的老吳頭，雖然恐懼，卻像一顆無意間落入她手中的、布滿灰塵的種子。她知道，只要小心澆灌（和給予一點點卑微的“陽光”），這顆種子或許還能為她提供更多深埋于時光塵埃下的碎片。

宮墻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云溪小小的身影立在光影交界處，一半沐浴著殘陽的余暉，一半已沉入漸濃的暮色。她的眼神，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明亮，如同淬了寒冰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