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攬月閣殿宇深處的金蟾香爐里,最后一縷安神香的青煙裊裊散盡。
殿內死寂一片,只余銅壺滴漏冰冷的“嗒…嗒…”聲,在黑暗中敲打著時間。
錦被之下,云溪的小手死死攥著那方包裹著焦黑鎏金蝴蝶的素帕,幾乎要將它嵌進肉里。
白日里老吳頭那充滿恐懼的低語和關于佛堂的線索,如同淬火的烙鐵,灼得她心口發燙,根本無法成眠。
娘親的佛堂就在那里!
被鐵鎖和重重禁忌封禁的承歡殿里!
蘇妃毀滅舊物的命令下,還能剩下多少真相?
她不能等!也不敢等!今夜,就要去!哪怕只是看看!
一種遠超十歲孩童的決絕,驅動著她悄然起身。
她沒有點燈,憑借著這些日子暗中摸清的殿內陳設布局,如同熟悉林家醫館的每一寸藥柜,無聲無息地繞過屏風,避開值夜宮人可能瞌睡的位置。
她換上了一自己的舊衣,這是一身最為深暗、沒有任何光澤的窄袖舊衣衫,頭發緊緊束在腦后,用一塊深色布帕包住。
推開沉重的殿門縫隙,冰冷的夜風立刻灌了進來,激得她打了個寒噤。
她的動作像一只捕獵前的小獸,凝神屏息,等待外殿值守宮女換班時那片刻的空隙。
如同影子般滑出攬月閣高大的門廊,融入濃得化不開的宮闈夜色。
依據老吳頭無意中透露的路徑,她選擇了最偏僻的宮道。
廢棄花園的荒草在夜風中發出悉悉索索的怪響,冷宮夾道的青石板縫隙里鉆出的雜草冰冷堅硬,扎在她只穿著薄底軟鞋的腳底。
巨大的恐懼感像冰冷的潮水一陣陣涌來,她緊緊貼著宮墻冰冷的陰影移動,每一步都踩得極輕極緩,心跳聲在耳朵里轟隆作響,幾乎要蓋過四周的一切聲音。
月光偶爾從厚重的云層里漏下慘淡的一線,將她小小的身影投在宮墻上,扭曲而渺小。
前方,承歡殿那龐大而破敗的輪廓在黑暗的底色上顯得更加猙獰。
它不再是白日里遙遠模糊的影像,此刻真實地矗立在眼前,巨大的壓迫感幾乎令人窒息。
她選擇的地點,是宮殿背面一條幾乎被藤蔓覆蓋的狹窄通道,離后門不遠不近,前方恰好有一叢茂密高大的冬青樹,提供了絕佳的隱蔽點。
她蜷縮在樹叢根部的陰影里,冰冷的泥土氣息混著腐敗植物的味道鉆入鼻腔。
云溪努力調整呼吸,像爹爹曾經教導救治重傷者時那樣,用林家獨特的吐納方法控制心跳,盡力讓自己融入這片黑暗,眼睛死死盯著那扇在月下泛著幽光的、緊閉的后門鐵鎖。
時間在冰冷和高度緊張的等待中,仿佛凝固了。
夜梟不知何處嘶啞地叫了一聲,云溪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掐進掌心帶來的疼痛讓她瞬間清醒。
就在這時!
前方不遠處的墻角暗影里,傳來一聲極輕微的、幾乎不存在的腳步摩擦聲。
若非云溪精神繃緊到了極致,幾乎要被淹沒在風聲中!
一個同樣被厚重黑色斗篷包裹的、如同鬼魅般的人影,無聲地滑了出來,徑直走向承歡殿的后門!
云溪渾身僵硬,每一根汗毛都倒豎起來!
她認得這個走路的姿態——不是尋常宮監的步態!
那是一種長期潛伏陰影、如同毒蛇般滑膩無聲的移動方式!
人影靠近后門,并沒有開鎖,而是對著門縫處低低地說了三個模糊的音節。
幾乎是同時,門內側傳來鐵鏈滑落的輕微聲響——那門,竟然從里面開了!
看守承歡殿的心腹太監,那張干瘦警惕的臉在門縫后一閃即逝!
兩人沒有任何語言交流,黑袍人迅速從懷中掏出一個扁平的、看不清材質的方盒,遞了進去!
那太監接過盒子,似乎掂量了一下,動作麻利地轉身消失門后,厚重的后門再次迅速緊閉,落鎖的聲音清晰傳來!
整個交接過程快得令人發指!不過兩個呼吸!
若非云溪親眼所見,根本無法相信!
黑袍人做完這一切,似乎警惕地側耳傾聽了片刻周圍動靜,然后才轉身,準備再次融入陰影,原路返回。
就在他轉身的剎那!一陣陰冷的夜風恰好卷過!
黑袍人那寬大的斗篷兜帽被風驟然掀開了一角!
月光——慘淡的月光,鬼使神差地穿透云層,短暫地照亮了那張轉向陰影的半邊臉龐!
嗡——!!!
云溪全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間徹底凍結!
那張臉的下半部分被黑色面罩遮得嚴嚴實實,但上半部……在那兜帽被掀開的瞬間,露出了覆蓋在左眼之上,泛著冰冷金屬光澤的猙獰輪廓!一張玄鐵打造的面具!
在月光下,面具上那只唯一露出的右眼,沒有任何人類的情感,只有野獸般的警惕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暴戾殘忍!更讓云溪魂飛魄散的是——那只裸露的右眼下方,赫然橫貫著兩道早已愈合、卻依舊猙獰扭曲的爪型舊疤!
林家大火!那個踩踏著爹爹胸膛、將腰刀高高舉起,火光映亮其臉上兇獸般獰笑的玄鐵衛千戶!
那面具下唯一露出的那只眼睛!
那兩道被爹爹在臨死反擊時、以破碎藥杵劃下的、如同野獸爪痕的血淋淋的傷疤!!
就是他!!!
滅門那夜的沖天火光、爆裂聲、焦糊味、滾燙的溫度、親人的慘叫、那令人窒息的絕望……所有的恐懼和痛苦,在認清那只獨眼的瞬間,如同火山般在她幼小的身軀里猛烈爆發!
巨大的仇恨如同熔巖般沖上腦門!
一股無法抑制的沖動讓云溪的身體猛地向前一聳!
冬青樹葉發出輕微的“嘩啦”一聲!
對那只眼睛深入骨髓的恐懼本能、墨哥哥消失前的凄厲嘶喊、以及爹爹破碎身體下的巨大悲憤,這些幾乎要撕碎她理智的情感洪流,被“嘩啦”那細微卻又致命的聲響猛地截斷!
如同兜頭澆下的一桶冰水!
黑袍人那只獨眼如同最精準的獵鷹鎖定了聲源處!
冰冷、警覺、充滿殺意的目光瞬間掃向云溪藏身的冬青樹叢!
巨大的、如同溺水般的窒息感猛地扼住了云溪的喉嚨!
死亡的冰冷寒意瞬間包裹住她的四肢百骸!
沖出去的瘋狂念頭被這瀕死的警兆和林家醫館灰飛煙滅的血淋淋現實硬生生凍結!
活下去!才能報仇!
才能知道一切真相!這比送死更需要勇氣!
求生的本能壓過了毀滅的沖動!
在那道死亡射線鎖定她的前一剎那,云溪的身體做出了遠超她意識的本能反應!她猛地縮回了樹影最深處,緊緊貼著冰涼潮濕的泥土,最大限度地蜷縮起來,用盡全身力氣屏住呼吸,將自己的存在感壓縮到如同腳下的一粒微塵。
時間仿佛被拉長了無數倍,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沖擊耳膜的轟鳴和遠處風吹樹葉的聲音。
黑袍人那只暴戾而警惕的獨眼,如同探照燈一般在冬青樹叢附近逡巡了片刻。
冰冷的月光下,他面具反射著幽光。
最終,他似乎并未真正發現什么,又或許是交接任務在身,不宜久留。
他冷哼一聲,極輕微,卻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冰冷殘忍意味,隨即重新拉好兜帽,身形一閃,迅速沒入側后方一條更隱蔽的小道。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幾乎要從嗓子眼跳出來。
巨大的危機感和認出新仇人的沖擊,讓云溪渾身每一塊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
但是,必須跟著他!找到他的去向!絕不能就此丟失線索!
巨大的恐懼變成了另一種冰冷的動力。
她用顫抖的手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借助尖銳的疼痛強行壓下身體的本能戰栗。
估算著黑袍人走出十余步,她才從樹叢深處悄然爬出,如同壁虎般伏低身體,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矮墻、樹墩、堆放的老舊宮燈殘骸的陰影,遠遠地、小心翼翼地尾隨而上。
前路的宮道愈發荒僻,巡邏的燈火幾乎不見。
偶爾,前方的黑袍人影會驟然停下側耳傾聽,云溪立刻如同石雕般凝固,直到他再次移動。
每一次停頓,都仿佛在刀刃上行走,冷汗浸透了她的后背。
不知跟了多久,繞過了不知多少重偏僻的宮院。
前方出現了一片守衛森嚴的區域,是高聳的宮墻和日夜駐有禁軍的宮禁衛所。
那黑袍人的身影沒有絲毫猶豫,熟稔地拐進了衛所東側,一個相對獨立、環境更加陰森寂靜的院落。
院落不大,但格局方正,圍墻明顯高于普通宮殿。
兩盞半死不活的慘白氣死風燈掛在門楣上,光線勉強照亮門楣上掛著的牌子。
云溪隔著一條窄巷,躲在對面一處巨大的廢棄石磨盤后面,屏息凝望。
牌匾上,幾個冰冷刻板的大字被昏暗燈光映照出來:
慎刑司物料庫
門洞幽深,猶如巨獸張開的口。
兩排武士靜默如鐵鑄的塑像,手持長戟,在門洞兩側肅立如門神。
他們身著獨特的漆黑鱗甲,甲胄貼身勾勒出精悍的線條,遠比普通禁衛的制式盔甲更為輕便犀利,在肘、膝等關節處,猙獰的金屬倒鉤在幽暗的燈光下,折射出一線線微不可察、卻令人心悸的寒芒。腰間佩戴的狹長彎刀并未入鞘,冰冷的刀鋒裸露在外,更添肅殺之氣。
他們的面孔被同樣材質、覆面式的玄鐵頭盔完全遮擋,只余眼部那道細長的縫隙,透出兩點沒有絲毫情感、只有絕對漠然和冷硬煞氣的幽光!
戒備之森嚴,煞氣之濃重,遠超沿途經過的所有殿宇官署!他們的面孔隱藏在同樣冰冷的玄鐵覆面盔下,只余眼部縫隙透出的幽光,帶著絕對的漠然和森然的煞氣!戒備之嚴,遠超沿途經過的所有殿宇官署!
就在云溪注視下,那黑袍獨眼千戶的身影,毫不停頓地穿過了門洞。
守衛兩側的玄鐵武士不僅沒有阻攔盤問,反而微微側身,姿態是訓練有素的恭敬肅穆!
顯然,他是這里的常客,甚至是……主人!
他進入了那里!一個掛著“物料庫”名義,卻由玄鐵衛重兵把守的獨立院落!這哪里是什么存放雜物的倉庫?分明是一個深藏在宮禁衛所旁的、不折不扣的玄鐵衛秘密巢穴!
滅門的劊子手就在這里!在深宮內廷,在天子腳下,擁有著如此森嚴的秘密據點!
月光徹底隱沒在厚重的云層之后,夜色濃稠如墨汁。
石磨盤后冰冷的寒意順著后背爬滿全身,云溪卻感覺不到絲毫寒冷。一股巨大的、混雜著徹骨仇恨、滔天怒火和無邊恐懼的寒流,終于在她確認獨眼千戶消失在那座兇宅門后之時,如同海嘯般將她徹底吞沒。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用盡全身力氣才將那幾乎沖破喉嚨的悲泣和尖叫死死堵了回去。
她無聲地蜷縮在廢棄石磨的陰影里,小小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
那被火光灼燒的噩夢從未如此真實,而比噩夢更恐怖的,是那戴著玄鐵面具的獨眼,此刻就在一墻之隔的“物料庫”內!
復仇之路的盡頭,赫然指向了皇帝座下那支令人聞風喪膽的鷹犬核心!這一發現帶來的恐懼,遠超過了認出新仇人時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