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在“慎刑司物料庫”外的驚魂遭遇,如同在云溪心底烙印了一塊永不融化的寒冰。
獨眼千戶的身影和那玄鐵重兵把守的魔窟,每思及都讓她骨縫里都滲出恐懼。
恐懼不能停下腳步,只會讓她更清楚自己面對的是怎樣可怕的敵人。
她必須握緊一切能找到的刀劍——比如那方素白絲帕里鎖著的致命秘密。
攬月閣內(nèi)殿門緊閉。
云溪甚至沒有點燃蠟燭,就著窗外朦朧的月光,小心翼翼地將那方包裹著微量香灰的絲帕鋪平在冰冷的紫檀桌面上。
指尖下的粉末冰冷、膩滑,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甜腥氣。
林家醫(yī)館并非富貴,藥材卻常有偽劣。
爹爹林修遠獨創(chuàng)的一套甄別之法,簡便卻精準如庖丁解牛——察其形嗅其味輔以驗其性。
云溪取過一支最不起眼的舊銀簪,輕輕撥弄帕上的粉末。
在簪尖的撥動下,那些香灰呈現(xiàn)出細微的差別。
大部分灰白細膩如塵,是上品龍涎燃盡后的常態(tài)。
但仔細辨認,便能發(fā)現(xiàn)其中摻混著極其少量、更為細微的顆粒,它們的顏色并非純白,而是帶著一絲如同枯葉邊緣般、幾乎難以辨別的黃褐色調(diào),且手感異常,在簪尖的觸壓下,顯出一種異于常態(tài)的、難以言喻的油潤感。
她避開粉塵,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湊近那些可疑顆粒輕嗅。
龍涎香本身的雄渾底調(diào)仍在,但掩藏其下,一縷如同附骨之疽的異樣甜膩氣息清晰起來,那甜味濃郁過頭,令人發(fā)膩之后,舌尖仿佛能嘗到一絲若有似無的辛辣回口。
她的心沉了下去。
這形狀、這氣味,都與《南疆雜毒圖鑒》中記載的“醉心花”粉,吻合了七八分!
太醫(yī)院東閣的一間存放陳年雜錄的小庫房。
光線昏暗,積塵頗厚,是巡值太醫(yī)都懶得多看一眼的角落。
陸尋正在整理一堆無人問津的藥材蛀板冊子。
云溪屏著呼吸,確定無人注意,如同影子般閃到他身后最幽暗的角落里。
“陸太醫(yī),”她聲音輕得如同嘆息。
陸尋驚得肩膀一聳,猛地回頭,看到是云溪,才撫著胸口低聲道:“殿下?!您怎在此處?太危險了!”
云溪沒有廢話,迅速將那方絲帕攤開一角,只露出極小一部分帶著那可疑油潤黃褐色的香灰顆粒。
她的聲音壓得更低,每個字都帶著千鈞重量:“陸太醫(yī),您見多識廣,幫我瞧瞧……這東西,像不像太醫(yī)院明令禁絕、記載于《辛夷秘錄》第九卷第七十一頁的那味‘醉芙蓉’之粉?”
“醉芙蓉”三字,如同在陸尋耳邊炸了個響雷!
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猛地睜大眼睛,死死盯住帕中那幾顆微塵般細小的粉末!
醉心花,其提煉精粹或變種,在宮中秘檔里確有“醉芙蓉”這樣婉轉(zhuǎn)卻致命的名字!
他幾乎是搶過了絲帕,湊到窗欞透進的一線光亮下,指尖捻起微塵,不顧灰塵,直接湊近鼻尖,極其克制地一嗅!
隨即,他猛地側(cè)頭避開,臉色煞白如紙,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震驚和……深切的恐懼!
“殿下……您……您從哪里得到這東西?!”
陸尋的聲音都在顫抖,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這……這氣味和質(zhì)地……是‘醉芙蓉’沒錯了!此物由多種迷醉致幻奇花的花蕊髓心混雜煉制,焚之異香惑人,久吸卻如鈍刀割肉,初時壯元精神,久則神思昏聵,內(nèi)里臟腑敗壞,最損心脈!宮中……宮中凡有此物出現(xiàn),皆視為鴆毒!一經(jīng)查出,立斬無赦!”
陸尋的解釋如同冰水澆頭,印證了云溪最壞的猜想!
果然!那勤政殿里日夜焚燒的、象征著無上皇權(quán)的龍涎香里,被人精心摻進了足以緩慢侵蝕帝王生命的劇毒——醉芙蓉!
一個更為清晰的認知帶著徹骨的寒意席卷了云溪:她想起近日常聽宮中侍奉太監(jiān)私下憂慮的低語——“陛下龍體欠安,近日批折子時容易忘事,脾氣也越發(fā)急躁了”“前兒個在乾元殿,陛下說著話竟忽然按住了心口,嚇壞了當值的李公公……”
這些只言片語,原本她只以為是尋常天威難測的伴君之懼,或者真是天子操勞國事耗盡了心血。
就連偶爾遠遠在宮宴上瞥見皇帝略顯憔悴的面容,也被那高坐在金鑾殿上的距離感模糊掉了細節(jié)。
然而此刻,當“醉芙蓉”的毒性圖譜清晰地攤開在眼前——那漸進性侵蝕神智、損傷心脈、初時壯元精神久則內(nèi)里敗壞的特征——那些從宮人口中零碎聽來的、屬于皇帝陛下的“操勞”之癥,瞬間有了無比精準和可怕的對應(yīng)!
健忘、易怒、心悸!
這哪里是尋常勞累?
這正是“醉芙蓉”無聲侵蝕下必然會顯露的癥狀!
陸尋的解釋如同冰水澆頭,印證了云溪最壞的猜想!果然!那勤政殿里日夜焚燒的、象征著無上皇權(quán)的龍涎香里,被人精心摻進了足以緩慢侵蝕帝王生命的劇毒——醉芙蓉!
一個可怕的念頭帶著刺骨的寒意沖進云溪小小的腦袋:蘇妃娘娘要害死皇帝陛下!就像……就像有人害死了我娘!
這個念頭本身,就已經(jīng)像一個滾燙的烙鐵,燙得她心口發(fā)疼,渾身冰涼。
她不明白宮里那些彎彎繞繞的大道理,但她清楚地記得在宮宴上遠遠看到過那個站在蘇妃身邊,被錦衣華服包裹著的小皇子,他那樣小。
她又想起陸尋說的“損傷心脈”、“久則致命”,再加上蘇妃在皇后宮里那春風得意的樣子……
恐懼、憤怒像冰和火的怪獸在她胸腔里撕咬。一定是蘇妃!除了這個宮里地位最高、最有權(quán)勢、最恨皇后娘娘的人,誰能把手伸進勤政殿的香爐?誰又有這個膽子?!她是想要陛下……死掉!
用這種沒人能輕易發(fā)現(xiàn)的方式!
云溪雖然年幼,但從小在醫(yī)館見多了人心,她明白什么叫做“最隱秘、最歹毒”。蘇妃正在做的,就是這個!想到陛下可能會像娘親一樣突然離開,云溪的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
她不明白宮里那些彎彎繞繞的大道理,但她清楚地記得在宮宴上遠遠看到過那個站在蘇妃身邊,被錦衣華服包裹著的小皇子,他那樣小。
她又想起陸尋說的“損傷心脈”、“久則致命”,再加上蘇妃在皇后宮里那春風得意的樣子……
恐懼、憤怒、還有一絲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迫瞬間攫住了云溪!
皇后!皇后娘娘是真心對自己好的人!
告訴她!讓她知道蘇妃的蛇蝎心腸!
讓皇帝知道身邊枕著的不是美人,而是隨時能吞噬他的毒蛇!
機會出現(xiàn)在三日后的一次午膳后。
皇后見云溪連日精神懨懨,特意讓她在一旁描紅靜心。
殿內(nèi)只剩文嬤嬤在屏風后收拾茶盞。
看著皇后關(guān)切而毫無防備的溫婉側(cè)臉,云溪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
她的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干澀:“母后……”
皇后溫柔地抬眼看她:“平月怎么了?可是描累了?”
云溪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氣,指尖掐進手心,聲音急促而低微:“母后!陛下……陛下他用的龍涎香……里面……有毒!”
話一出口,她渾身都繃緊了。
皇后執(zhí)筆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頓,笑意瞬間僵在臉上。
她沒有立刻斥責,只是緩緩放下了朱筆,溫婉的神情并未散去,但那雙眼睛,深不見底,靜靜地審視著眼前情緒激動的小女孩。
過了片刻,才柔聲道:“平月,這話……是從何聽來?可不敢胡說呀。”那“胡說”二字,語氣極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
“不是胡說!是兒臣……”云溪急切地想要解釋自己的嗅覺、發(fā)現(xiàn)、那點香灰的檢測……卻被皇后輕柔地抬袖按住了她微微發(fā)抖的手。
“孩子,”皇后的聲音依舊溫和,卻帶上了一層難以穿透的隔膜,“圣躬之事,關(guān)乎社稷。若無十成十如山鐵證,便是捕風捉影,妄議天顏。這宮里的風……亂吹,是會要命的。”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掠過云溪蒼白的臉,帶著一種云溪從未在她眼中見過的、深沉的疲憊和一種諱莫如深的復雜。
皇后不再多言,只道:“描紅需靜心,不可胡思亂想。嬤嬤,帶平月去小花園走走,看看新開的月季吧。”
從皇后溫柔而冰冷的注視下離開,云溪感覺后背一片濡濕的冰涼。
巨大的失望和無助如同藤蔓纏繞上來,幾乎讓她窒息。
回到攬月閣,屏退左右。云溪第一次像個迷途的孩子,失魂落魄地倚在冰涼的窗邊。
文嬤嬤默默端了熱茶過來,看著小主子慘白失魂的臉,布滿皺紋的臉上滿是心疼和憂慮。
她放下茶盤,并未如常退下,而是走到云溪身后,用蒼老的手掌極其緩慢、極其輕地撫了撫她瘦削的肩。
“殿下……”文嬤嬤的聲音壓得極低極低,如同游絲,幾乎只能從她的唇形中辨別,“有些事……比刀子還利啊。”
云溪猛地回頭,眼中是委屈和不甘的淚光:“嬤嬤!我說的都是真的!她……蘇妃她……”
文嬤嬤渾濁的老眼中瞬間涌上巨大的驚恐!
她幾乎是撲上前,一把捂住了云溪的嘴!
那力道之大,捏得云溪臉頰生疼!
她的臉因為極度緊張而扭曲,聲音帶著哭腔,從指縫里擠出來:“殿下!老奴的心肝!這話!這話……爛在肚子里!爛在肚子里啊!”
她松開手,身體還在劇烈地顫抖,渾濁的淚水無聲地流下來,布滿溝壑的臉上是無邊的恐懼,“雷霆……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可雷霆之下……誰能分辨螞蟻和……草芥?”
她喘息著,死死盯著云溪,每一個字都用盡了力氣:“拔樹……要連根……殿下!沒有那能定江山的鐵證!千萬句真話……也只是……是催命的風啊!蘇妃娘娘……蘇妃娘娘……”
她后面的話被巨大的恐懼堵住,只余下徒勞的搖頭和眼神中清晰無比的絕望。
連根拔起……定江山的鐵證……
文嬤嬤的恐懼幾乎凝成實質(zhì),重重地壓在云溪身上。
她的話,比皇后的婉拒更加血淋淋地撕開了宮廷的真相:沒有壓倒性的、不容辯駁的鐵證,控訴只會引來滅頂之災!
而蘇妃根深葉茂,盤踞深宮十幾年,早已編織了一張龐大的利益和恐懼之網(wǎng)!
云溪眼中的淚水慢慢退了回去,只剩下一種被冰水澆透的、徹底的寒冷。
她明白了,想要撼動那棵樹,僅有這一份偷藏來的、無法見光的微量香灰是遠遠不夠的。
它能指向“醉芙蓉”的存在,卻無法證明它摻入了御香,更無法直接綁到蘇妃身上。
她需要更直接的、能讓所有人心服口服的鐵證!
攥緊的拳頭里,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陣銳利的刺痛。
窗外天光慘淡,映著內(nèi)殿陳列的奇珍異寶,一片死寂的輝煌。
鐵證……只能在那座被鐵鏈鎖住、有獨眼惡鬼逡巡的承歡殿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