攬月閣的夜晚,從窗欞透進的月光都帶著一絲沉重的清寒。
文嬤嬤那句“拔樹要連根……要定江山的鐵證!”
如同淬了冰的釘子,牢牢楔進云溪的心口。
蘇妃就是那棵盤根錯節的毒樹,而此刻的自己,卻連一片能證明其毒性的葉子都拿不出來。
白日里皇后溫和的敷衍和文嬤嬤刻骨的恐懼,像一盆冷水澆熄了她貿然沖動的念頭,卻也將一股深埋地下、冰封千年的執拗硬生生激了出來。
娘親的佛堂!
那座塵封在承歡殿偏殿的小小空間,是文嬤嬤話語中唯一的破壁縫隙,是老吳頭口中唯一未被蘇妃“清理”徹底的地方——因為無人敢真正褻瀆神佛之座?還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庇佑?
這念頭如同微弱的火星,在濃得化不開的絕望黑夜中跳動了一下。
老吳頭當年佝僂的身影和遞來油紙包時那雙渾濁卻隱含深意的眼睛,突然清晰起來。
那個油紙包!
除了鑰匙,還有一張極簡陋的承歡殿后苑小路徑圖,其中歪歪扭扭地標著一個不起眼的地道出入口——那是前朝廢棄、為防不測修建又最終遺忘的宮苑排水暗道的分支入口!
那是唯一的機會!
一個膽大包天、九死一生,卻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機會!
恐懼如同巨蟒纏繞周身,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擊著胸腔。
夜梟凄厲的啼叫穿過宮墻,如同死神的催促。
云溪不再猶豫。她換上最不起眼的舊衣,將那枚鑰匙、一塊火石、一小塊蒙面的黑布,還有從陸尋處順來的一小包驅蟲防蚊的干藥草,仔細貼身藏好。
最后,她取出那方包裹著焦黑蝴蝶宮花的素帕,用力按在胸口片刻。
養父冰冷的手似乎還殘余在肩頭的觸感,給予她最后的力量。
她像一片飄落的葉子,悄無聲息地滑入濃黑的宮巷。
路線早已在心中演練了無數遍——廢棄的花園、荒草叢生的冷宮外圍、借著巨大假山石的陰影……每一步都如同行走在刀鋒之上,夜風吹動草木的窸窣都讓她如同驚弓之鳥,屏息良久才能挪動下一步。
終于,在一處長滿青苔、看似完全坍塌的巨大太湖石假山下,她找到了圖上標記的那個被枯藤和厚厚腐葉掩蓋得幾乎消失的、僅容一人蜷縮鉆入的洞口。
濃烈的土腥氣和一股不知積壓了多少年的陳腐水汽撲面而來。
她點燃火折子,微弱搖曳的火光只能照亮方寸之地,狹窄的甬道僅容爬行,布滿滑膩的苔蘚和蛛網。蟲蟻在光下驚慌逃竄。
她用袖口捂住口鼻,點燃那驅蟲藥草,在嗆人的煙氣中咬緊牙關,一寸寸向黑暗深處挪去。
不知過了多久,前方空氣似乎略微流通了些,隱約能嗅到一絲塵封的、混合著木頭腐朽的味道。
地道盡頭出現了一個向上的垂直井口,井壁上嵌著生銹的鐵蹬。
云溪小心翼翼熄滅火光,在一片令人窒息的絕對黑暗中,全靠手指摸索,憑著觸感和遠超成人的柔韌,一點一點向上攀爬。
冰冷粗糙的鐵蹬磨破了她的手掌,汗水浸透了她的鬢角。
終于,頭頂觸及一塊活動的石板!她摸索著邊緣,用盡全力向上頂開一條縫隙!
月光!一絲凄冷的月光漏了進來!
熟悉的承歡殿后苑那股特殊的花木氣息也隨之涌入!
她成功了!
石板下,正是一處荒廢花壇里被雜草覆蓋的隱蔽泄水口。
后苑荒涼死寂,承歡殿的主殿如同巨大的黑色魔影籠罩大地。
偏殿就在左側,離得并不遠。
白日的探查記憶在此刻發揮了作用。
云溪伏在雜草叢中,如同一條無聲的小蛇,利用一切可以遮蔽的陰影向偏殿迅速移動。每一步都踩在心上。
遠處那守衛值房的方向一片黑暗,值守的心腹太監似乎已經安歇。
她不敢有絲毫僥幸,動作輕到極致。
偏殿的后窗半朽,窗紙早已破敗不堪。
云溪找到老吳頭描述的那扇插銷銹蝕的角窗,將全身重量幾乎都掛在那銹蝕的插銷上,用盡力氣向下猛地一墜!
“嘎…嘣!”
一聲微不可聞卻讓她心驚肉跳的脆響!
插銷斷了!
縫隙僅夠她這樣瘦小的身軀擠入!
一股混合著濃重灰塵、霉味、香燭殘余氣息和陳年木料腐朽的特殊氣味猛地包裹了她!
這就是娘親念經禮佛的小佛堂!
借著破窗漏進的凄冷月光,殿內景象朦朦可見:蛛網如同灰色的幔帳掛滿了梁柱和垂落的經幡碎片;一尊被蛛網纏繞的、半人高的陳舊木雕觀音像側倒在殘破的蒲團旁,慈眉善目蒙上了厚厚的塵埃,那無悲無喜的眼神落在破敗的殿中,竟透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憫;佛龕前的供桌倒翻在地,早已腐朽,顯出下方被青磚覆蓋的地面;滿地是碎瓦、朽木片和厚厚的塵土。
時間緊迫!
云溪的心狂跳著,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微顫!
目光急切地掃過這方寸之地。
佛龕!老吳頭提過,娘親常在佛龕前久跪!
記憶中和遺物圖畫上那枚蝴蝶宮花……
她不顧滿地狼藉,撲到那破舊的、似乎隨時會散架的佛龕前。
那佛龕木質已然發黑,雕刻著簡單的蓮花圖案,底座是一個封閉的蓮花臺座。
她伸出手,急促而輕顫地摸索著底座所有可能的縫隙!
冰冷粗糙的木質劃過指腹。
沒有!什么都沒有!
灰塵積了厚厚一層!
難道……猜錯了?或是……早已被毀?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再次涌上!
就在這時,指尖忽然觸碰到一處蓮瓣雕刻的根部!
那里的觸感……似乎略有不同?
比其他地方微微凸起一線!
她用指甲用力刮去覆蓋其上的厚厚塵垢!
“咔噠”一聲極其細微、帶著澀感的機括輕響!
在她面前,那厚重的蓮花底座中央,一塊巴掌大小的木板,竟彈開了!
露出一個隱藏其下的、同樣被塵埃填滿的狹小空間!
云溪的心臟驟然停止!
她顫抖著手,不顧一切地扒開里面的灰塵,指尖立刻碰到一個冰冷的、扁平的硬物!
她一把將它掏了出來!
借著月色細看——是一個小小的、扁平的油布包裹!
不知是何材質,竟隔絕了歲月的侵蝕!
雙手顫抖得幾乎拿不住。
她強自鎮定,一層層解開油布。
里面是一個掌心大的、已經有些生銹的方形薄鐵盒!
打開盒蓋!
里面,赫然是一方折疊得整整齊齊、質地一看便知是上等宮絹的絲帕!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絲帕取出展開。
月色慘淡,勉強照亮。
那原本雪白的絲帕邊緣,呈現出大片刺目的焦灼卷邊黑色!
更讓人觸目驚心的是——在那尚未被火焰完全吞噬的潔白絹面中心,幾行字跡凌亂不堪,如同垂死者以指甲刻劃!
字跡是用一種深褐近黑的顏料書寫,是血!
早已干涸凝固的、濃稠發黑的血液!
字跡娟秀,帶著一種獨特的、仿佛帶著水波般柔韌的筆鋒。
讓云溪瞳孔驟然緊縮、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膛的,是絲帕一角——那里,用同樣的深褐色血線,極其艱難地、卻無比清晰地繡著一個微小的圖案:一只展翅欲飛的蝴蝶!
那只蝴蝶的樣式,與她貼身珍藏、視若生命的那枚鎏金蝴蝶宮花,一模一樣!
這絕不是巧合!
這方帶血的絲帕,與娘親沈妃有關!
它如此隱秘地藏在這座屬于沈妃的佛龕里,甚至帶著同樣的生命印記!
那么,這上面用血書寫的、如同在極度痛苦和緊迫中斷續掙扎出的字句……會是什么?
難道是……娘親留下的?!
這個念頭如同一道冰冷的閃電,瞬間劈開了云溪所有的思緒!
斷斷續續的句子,帶著刺骨的陰寒狠狠撞入她的眼簾:
“蘇浣音…買通…廚下宮人…設局…圖謀…不測…”
“…佛前香灰異…誓言已背…”
“林郎…取信…即刻遠離…勿再入宮…恐遭…”
“吾兒…承歡…鎖鑰…永和…盼…”
“蘇浣音”——那正是權傾后宮的蘇妃!
“林郎”——養父林修遠曾經的名字!
“吾兒”——這泣血的呼喚直擊靈魂深處!
“設局…圖謀…不測”、“誓言已背”……字字句句都指向一場精心策劃的背叛與謀殺!
“鎖鑰…永和”……這些詞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云溪渾身發麻!
娘親!她在警告!
她在指證!
這分明是娘親在生命受到巨大威脅之時,在背叛發生之后,倉促間留下的絕命控訴!
蘇妃收買了廚下或近侍,設下了一個致命的局!
“佛前香灰異”、“誓言已背”…預示著背叛的殘酷降臨!
“勿再入宮…恐遭…”,娘親在警告養父,一旦入宮尋找真相,必然也會遭遇毒手!
而“鎖鑰永和”……是娘親在最后時刻,掙扎著為她留下的唯一念想和渺茫的生機嗎?!
老吳頭口中的秘密,難道就是這個?!
轟——!
云溪只覺得天旋地轉!
冰冷的血液瞬間沖向四肢百骸又迅速凝固!
蘇妃!是蘇妃害死了娘親!
用的是最陰險的構陷和背叛!
甚至可能動用了那些如同鬼魅般的玄鐵衛!
難怪林家會在一夜之間……養父一定是查到什么才……恐懼、憤怒和無邊的悲怮瞬間將她淹沒!
她緊緊攥著這方滾燙的絲絹血書,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唯有這鉆心的疼痛才能提醒她保持清醒!
就在這時!
“吱呀——!”
一聲極輕微的、門軸轉動摩擦的澀響猛地從偏殿前門方向傳來!
同時,一道微弱的光線隨著門縫的開啟,將幾道扭曲的長長人影投射在佛堂那布滿蛛網和塵埃的地面上!
一道尖銳而熟悉的干啞嗓音帶著壓抑的暴戾劃破死寂:
“佛堂里……什么動靜?!”
是那個看守承歡殿的、蘇妃的干瘦心腹太監!
巨大的恐慌如同海嘯般淹沒理智!
云溪手一抖,幾乎拿不住血書!
身體先于大腦做出了反應!
她猛地將血書和空鐵盒塞入懷中,一頭撞開那扇朽壞的窗欞,用盡吃奶的力氣向外撲了出去!
“有耗子!”窗外空地上,幾乎同時響起一個小太監驚疑的叫聲。
“蠢貨!追!別管耗子!看清楚了!”干瘦太監的厲喝如同淬了毒的冰針,帶著毫不掩飾的殺意!“別是偷著進去翻東西的活耗子!”
窗外是一片長滿半人高荒草的空地,直通荒廢的后苑。
云溪頭也不回,像一只被獵鷹盯上的野兔,憑借對路線的最后一絲熟悉和求生的本能,拼命朝著來時的泄水口方向狂奔!
身后,急促的腳步聲和搖晃的燈籠光線如同跗骨之蛆,緊追不舍!
草葉刮過臉頰、抽打手臂,風吹過荒草,如同無數冤魂的嗚咽,將少女倉皇逃亡的單薄身影徹底吞噬在無邊的夜色深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