攬月閣最深處的靜室，地龍燒得溫熱，空氣里浮動著名貴沉水香的清甜。
窗外天色灰白如鉛，壓在宮殿連綿的琉璃瓦上，積了一層未化的寒霜。
云溪靠坐在冰涼光滑的紫檀木座椅中，卸去了沉重的錦緞外袍，只著一身素白棉綾中衣，小巧的手指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
左臂外側的棉袖被卷起，露出一道寸許長的傷口。
邊緣因寒冷而微微泛白，滲出的血絲凝固在裂口邊緣。
那是紅傘巷庫房里的亂局留下的印記——碎裂的厚重藥壇猶如炸開的暗器，鋒銳的陶片在她奮力推開傾倒的藥柜躲避弩箭時，如刀片般劃過。
她探指從瑪瑙小碟里蘸取了些許瓊脂膏。
那膏體晶瑩剔透，觸手冰涼，是陸尋用珍稀藥材秘制的。
指尖沾著藥膏，輕輕涂抹上那道不算深的裂口。
一陣冰涼鉆心的刺痛瞬間穿透肌膚，激得她纖細的身體微微繃緊。
這清晰的痛感，如同冷水澆頭，迅速壓下了傷處的灼熱麻癢，也將心頭因庫爾班慘死、線索渺茫而生出的那點焦灼死死按了回去。清晰是活著的第一層鎧甲。
她放下藥碟，視線終于落在那柄安靜躺在宮緞上的半截青銅斷劍之上。
它扭曲斷裂的身軀，如同凝固了無盡的痛苦與怨毒。
斷裂處犬牙交錯，邊緣沾染著干涸的褐色污垢。
那布滿詭異靛青符文的劍格，像毒蛇盤繞的軀干，在靜室的微光中散發著不祥的光暈。
空氣里，鐵銹的腥氣、陳血的腐敗味與濃重的藥草余燼氣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心頭發冷的詭異氣息。
她再次拿起那塊細軟棉白的布巾，這是宮中專供的珍品，細膩如云。手指捏著布角，這一次，她的目標更加精準——劍格與劍身榫卯結合之處的下方，那里覆滿半凝固的、深暗近黑的泥垢和凝結的血塊，像一層丑陋的痂。布巾溫柔的紋路輕擦過冰冷的青銅，如同擦拭一件蒙塵的古物，帶著謹慎與探索。
沙……沙……
細微的摩擦聲在靜室中響起。
污垢緩慢地、一點點地剝離剝落。
深棕的黑垢下面是淺黃粘濁的陳年藥漬，再往下，才是青銅器皿暴露在歲月和風雨中生成的綠銹。棉布越來越臟，案幾上堆起一小撮污穢碎屑。當最后一點頑固凝結被拭去——三道！
她的呼吸驟然停滯！
指尖下意識地死死按住劍身，仿佛要確認這不是幻覺！
在那光滑的青銅表面、劍身承托劍格的銜接根部，三道幾乎平行、斜向下深刻下去的凹槽，清晰地暴露了出來！
深邃、窄細，邊緣因巨力沖擊而微微迸裂卷起，里面沉積著黑紅難辨、早已干涸凝固的渣滓。
一股仿佛來自九幽地獄的寒意，順著她的指尖瞬間沖上背脊，直貫腦海！眼前景象驟然撕裂！
——
血腥雨幕傾盆！水洼映著搖曳火光！
那個永墜夢魘的傍晚，林家藥香繚繞的小院驟然被鋼鐵洪流撞開！
“哐當”巨響震耳欲聾！門板碎片橫飛！
十幾名身披玄墨重甲、面覆猙獰獠牙覆面的鐵衛，如同從黃泉爬出的修羅，踏碎滿地雨水涌入！刺骨的殺氣瞬間凍結了空氣！
為首的鐵衛，手中那柄長逾四尺、遍布冰冷鱗紋的狹長玄鐵刀，在雨簾中劃出一道慘白奪命的匹練！
刀鋒撕裂水幕，以劈山斷岳之勢，直取煎鍋旁父親林修遠的后心！
“爹——！”十歲的云溪魂飛魄散，稚嫩的尖叫撕裂雨夜！
灰影暴動！檐下陰影中，一身青布短衫的兄長林墨如同蟄伏的獵豹驟然撲出！
那柄他一直摩挲著、剛剛為恩人周鏢頭悉心打理好的青灰色青銅劍鞘——“流云”，被他看也沒看就握在手中，橫擋在刀光與父親之間！他甚至沒時間拔劍出鞘！
“鏘！嘎吱——咔嚓！！！”
震耳欲聾的金鐵撞擊！隨后是令人牙酸的金屬斷裂扭曲聲！
玄鐵長刀那厚重的、鑲嵌著三條寸長、棱角極其突出的精鐵刺的刀鄂，結結實實轟在了青銅劍鞘最為厚實的正中心！
巨大的力量瞬間壓垮了青銅的極限！堅硬的劍鞘如同一根干枯的蘆葦般從中間向下狠狠塌陷！
更可怕的在于——那三條尖銳如獠牙的精鐵破甲刺，正好狠狠碾壓沖撞在劍鞘外側那三條林墨剛用細油石磨出、尚未平滑光順的平行凹槽雛形上！
咔嚓、嘣！堅鐵對軟銅，絕對的碾壓！林墨辛苦磨出的淺槽位置，瞬間崩裂、塌陷、被硬生生碾壓出三道深可見底的、如同被野獸利齒啃咬過的丑陋傷疤！
狂猛無匹的刀勁透過扭曲的劍鞘傳遞！咔嚓！令人心膽俱裂的骨裂聲清晰傳來！
那是林墨小臂骨頭承受不住巨力而寸寸碎裂的聲音！
溫熱腥甜的鮮血如同失控的水泵，從他的臂骨斷茬和皮肉裂口處猛然噴射而出！
滾燙的液體混雜著冰冷的雨水，狠狠激射在完全扭曲的青銅劍鞘上那三道新鮮的、沾滿血污的深槽里！
同時，潑濺了跌坐在濕冷泥濘中的、十歲的云溪滿臉！
世界瞬間被濃稠的血色覆蓋！她視野里最后的景象，只剩下那三道流淌著兄長鮮血的、絕望的深淵凹痕！——“噼啪！”
銀骨炭在熏籠中發出一聲細微的爆響，火星飛濺。
云溪猛地從血雨泥濘的噩夢中抽離！
渾身冰涼，心口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狠狠攥住！
眼前靜室的燭光有些晃動。她下意識地伸出那只完好的右手，冰冷的手指微微發抖地撫上案頭斷劍上那三道凹陷的槽痕。
角度——斜向下，與記憶完美吻合。
深度——深可容納小指尖肚，正是巨大壓力沖擊的結果。
那坑底扭曲翹起的微小青銅碎片形態——如同凝固的掙扎。
尤其是那股感覺——被巨力狂暴碾壓、硬生生壓潰的金屬記憶，跨越十年時光，在指尖無比清晰地傳遞過來！
這就是它！
兄長的“流云”！
那個承載著林家報恩希望、最終在血火中成為守護之盾、也被瞬間摧毀的不祥之劍！它竟以斷裂扭曲的姿態，再次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一股強烈的窒息感涌上喉嚨。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翻涌的情緒已被強行壓下，只剩下如深潭般的冰冷。她從腰間拔出那柄暗啞無光的百煉匕首——陸尋當年所贈的唯一能信任的防身利器。
沒有猶豫，沒有多余動作。
鋒利的匕首尖端，帶著十二歲少女能掌控的最精準力道和最穩定的意志，在堅硬如鐵的紫檀木案幾邊緣，極其緩慢、極其穩定地刻劃。一道、再一道、最后一道。
三道平行的、斜向下深入木質紋理的刻痕。
長度、間距、深度、角度……被她完全復制下來。
收匕。
她拾起冰涼的斷劍，將劍格上那三道血跡斑斑的凹槽，精準地對準案上那三道新鮮的紫檀木刻痕。緩緩壓下……
嚴絲合縫！
冰冷的青銅紋絲不動地嵌入木質的凹陷！
分毫不差！木痕的銳利棱角與銅槽的塌陷形狀，如同宿命般完美咬合！
這不是巧合，這是特定武器結構留下的獨一無二的殺戮印記！
唯有玄鐵衛那刀鄂嵌著三棱鐵刺的特制長刀，才能留下這種形態規則的、毀滅性的創傷！
林家滅門夜！
每一個闖入者！每一次揮刀！都帶著這種烙印！
胸膛劇烈起伏一下，像被無形的大錘擊中。
那冰冷堅硬的觸感卻如同烙印，深深燙在心上。
她迅速用一方上好的軟錦，層層將這半截斷劍緊緊包裹，直到它變成長條形的一小捆。
動作輕柔卻無比堅定。
然后，解開中衣領口，將它小心翼翼地塞了進去，緊貼著單薄溫熱的肌膚放好。
冰冷的銅質隔著薄薄棉綾硌著肋骨，那觸感不像金屬，更像一截在寒冬中凍結的、兄長的斷骨。這感覺將支撐著她，走向更深的黑暗。
推開門。寒氣涌入。
“娘娘賜的藥膏甚好，余下不多，我去太醫院再取些，備著傷口換藥。”她聲音清冷稚嫩，對候在門外的宮女吩咐。
動作間的細微遲滯，只有她自己知道原委。
踏出攬月閣宮門，肅殺的寒意撲面而來。
通往太醫院的長長宮道上鋪滿了積雪，積雪之下是冰冷光滑的金磚。
積雪未化，兩旁森然的松柏林枝干虬結，堆著厚厚積雪，如同披著孝服矗立的巨人，更添幾分幽深寒意。
空氣清冷刺骨，只余下靴底踩在松脆雪粒上的聲響。
行至松柏夾道的中央。枯枝積雪深處，一個玄色的身影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直到他悄無聲息地邁步而出，才在積雪的反光下顯露出清晰輪廓。
玄鐵衛副統領，晏沉霄。
他一身極其服帖的玄色勁裝，如同夜色織就，外罩一件墨色織錦大氅，領口風毛在冷風中微拂。腰間斜佩之物被寬大袍袖掩住大半，只露出一點冷硬弧度。
烏黑的頭發一絲不茍地束在腦后，臉頰瘦削，眼窩深陷，唇邊掛著一絲若有似無、如寒霜凝結般的嘲弄。
“看來殿下昨夜的紅傘巷之行，并不太平啊。”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如同枯葉在砂紙上磨擦，目光精準地落在云溪左臂，“袖底染了風寒霜露？”
云溪腳步驟然一凝，并未回頭，側臉線條繃緊如玉石雕琢：“不慎絆倒，刮蹭了些舊物上的鋒利碎陶罷了。大人也在此賞雪？”
晏沉霄緩步上前，與她并排而行，步伐卻如同鬼魅般無聲無息。
兩人之間隔著一步距離，卻仿佛被無形的絲線牽扯著前行。
“雪景肅殺，倒合時宜。”他聲音里那絲嘲弄擴大了些，“恰似前幾日瞧見的那只斷腿獒犬……嘖嘖，本該拖著殘肢等死，卻硬生生被藥煙吊成餓鬼模樣。”他刻意停頓了一下，如同毒蛇在吐信前緩緩收緊身軀。
云溪心頭微沉，面上不動聲色，腳步未停。
晏沉霄偏過頭，深不見底的黑眸斜睨著她繃緊的側顏：“殿下可知，他們是怎生弄的？”他壓低了聲音，每一個字都如同冰棱墜落：“先用烏頭草混著‘點星藤’，以秘法熬煮三日三夜，濾出最毒辣的‘鳩淚湯’……再將這湯藥滴在燒得通紅的烙鐵上……”
嗤……嘶……
他做了個煙霧蒸騰的手勢，仿佛能聽見那青煙灼燙的聲響。
“讓那畜生饑腸轆轆盯著燒紅的烙鐵，猛吸這熬骨的毒煙……三日過后……”晏沉霄聲音帶著一種殘酷的韻律，唇角那抹殘酷的弧度更深，“嘿，那斷腿的獒犬，眼珠血紅，渾不知痛，喉嚨里只剩‘嗬嗬’的嗜血嘶吼，見著活物就剩一股撲咬的蠻勁……硬是用殘骨頂開了三道鎖鏈！”
他忽地停下腳步，幽深的目光如同鐵鉤鎖死了云溪猛然繃緊的脊梁：
“殿下冰雪聰明，不妨猜猜……他們對付那些骨頭斷了、意志卻沒立刻碎干凈的‘人’……用的是幾分火候？是不是……更‘精心’些？”
烏頭熬膏！滴紅鐵！熏毒煙！熬脊骨！造癲獸！
這幾個字眼如同淬了寒毒的箭矢，裹挾著濃烈的血腥與暴戾，狠狠鑿穿了云溪最后那層冰冷的鎮定！
晏沉霄描述的畫面無比清晰地在腦海中閃現——扭曲的煙霧、通紅的烙鐵、痛苦的嘶吼、瘋狂的撲咬！
這并非空穴來風，林家醫館收藏的禁忌殘頁上，寥寥數字記載著類似的古老邪術——摧毀神志，蝕斷筋脈，將人活生生變成無知覺、只知殺戮的傀儡牲獸！
比斷劍上的寒鐵更刺骨的寒氣瞬間從腳底蔓延至全身！
她背脊猛地僵硬！裹在錦緞里的殘劍此刻如同燒紅的烙鐵，緊貼著心口的肌膚，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幻痛！
兄長的臉、父親在刀下噴涌的鮮血、玄鐵衛刀鄂上那三道催命的鐵刺……與晏沉霄冰冷聲音描繪的地獄圖景猛烈交織！
那深埋心底、支撐了她兩年血仇之路的滔天恨意，在遭遇這極致殘酷的可能現實面前，如同被淬火爐中投入了最極寒的堅冰！
不再僅僅是焚滅一切的火焰，而是在這毀滅性的沖擊與極寒的認知下，瞬間凝固、壓縮、結晶！化成了一把純粹到剔透、冰冷到極致、只指向唯一目標的——殺意之刃！硬！冷！銳！再無半點雜念！再無絲毫猶豫！
指甲深深陷入昨日剛剛結痂的傷口，溫熱的血珠瞬間被擠出，無聲地滲過薄薄棉綾，在寬袖遮掩中，于手心里暈開一片粘稠濕熱的新紅。
她的小臉在霜雪映照下愈發蒼白透明，但那雙眼眸抬了起來，直視著前方松林盡頭那座掩映在霧氣中的太醫院殿宇檐角，眼神沉靜如深淵，卻又像蘊藏了萬鈞雷霆。
一步踏出。踩碎了道旁一撮凍結的雪沫。
風雪早已停息。唯有身后那人陰鷙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她纖細、筆挺、卻背負萬鈞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