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柏夾道的積雪碾碎在靴底,每一步都拖拽著刺骨的寒涼。
晏沉霄那裹著毒霧的話語仍在耳畔嘶鳴,像淬冰的蛇信舔舐著脊柱。
云溪踏上太醫院高高的青石臺階,檐下當值的年輕醫官認得這位太后新認的“平月殿下”,見她孤身前來,目光在她略顯蒼白的臉上停留了一瞬。
“勞煩,”她攤開掌心,露出昨夜匆匆涂抹后仍顯刺目的寸許傷口,聲音帶著十二歲少女特有的清冽微啞,“瓊脂膏不慎沾了塵,可否再賜些凈藥擦擦?”
年輕醫官連聲應下,轉身翻找藥柜。
云溪的目光卻掠過他肩頭,落在角落一排熏蒸藥草的舊銅盆上——那是浣衣局定期送來這里熏蒸布匹祛霉的器物。
其中一只盆底邊緣,赫然沾著幾點極難察覺的、濕滑陰冷的暗綠苔痕!
唯有常年接觸深井陰濕地氣的器物,才會染上這種滑膩痕跡。
枯井……
她取了藥膏,步履未停,方向卻悄然偏轉,避開主道,穿過幾處荒僻堆雜的側院。
越靠近西北角那片低矮陳舊的宮房,空氣里彌漫的皂莢與陳舊布匹漿水混合的氣味越發濃重。
寒風卷起角落堆積的骯臟雪沫,夾帶著腐敗的濕氣。
巨大的絞水轱轆銹跡斑斑,如同枯骨般矗立在風雪剝蝕的青磚院中,轱轆繩索早已朽斷,垂落在枯井深不可測的黑洞之上。
石井臺爬滿墨綠滑苔,邊緣一片濁黃的污雪里,幾道凌亂的腳印新鮮猶存。
云溪瞳孔微縮,靠近井沿,踮起腳尖。
她的目光投向幽暗井壁——那枚在永壽宮掀起驚濤駭浪的劇毒銅針,正是從此處濕泥石縫中被掘出。
枯井陰寒,水汽彌漫,或許正是吸附毒素、悄然侵蝕金絲楠木的源頭。
指尖觸到一處風化嚴重的縫隙,正待細探。
“小殿下……使不得啊!”
一個蒼老、嘶啞又透著惶急的聲音倏地從背后一排晾曬著粗布的架子后傳來。
云溪猛然回頭。
一個頭發灰白、皮膚皺如核桃的老宮女腳步蹣跚地沖出來,渾濁昏花的老眼死死盯著云溪因抬臂探井而后頸衣領微松、露出的一小片肌膚!
那頸后發際線下方,半掌大小、如花瓣舒展、邊緣暈染著金紅色的獨特胎記,猝然暴露在陰寒天光之下!
小臂內側,肌膚勝雪,那抹半掌大小、邊緣暈散如月華、中心卻似凝聚著赤金之血的金紅色胎記,猝然暴露在陰寒天光之下!
老宮女布滿褐斑的臉孔瞬間扭曲,如同見了鬼魅!
枯瘦的手指劇烈顫抖著指向那胎記,喉嚨里咯咯作響,嘶喊聲劈裂了浣衣局死寂的空氣:
“是……是它!是沈娘娘當年怕你活不成……用茜草根混著純金粉……熬足三天三夜那滾沸的濃湯……一層層染上去!染成這火燒血浸似的紅……才能替你壓住命里的陰煞劫災……紅……紅才擋煞啊……”
最后一個“啊”字尚在喉嚨里滾動——
“咻——!”
一道微不可聞卻尖銳到刺透鼓膜的破空之聲從左側矮墻的陰影中迸射!
快如電閃!一枚細若牛毛、針尖泛著幽藍冷光的毒針,精準無比地釘入了老宮女干癟起皺的頸側!
那驚恐未退的瞳孔驟然放大!
渾濁的眼球定格在極致的恐懼與剎那的茫然之中。
灰白的頭顱向旁邊一歪,布滿溝壑的唇角涌出一線烏黑粘稠的血跡,沉重的軀體如同腐朽的麻袋般栽倒在濕冷的污水雪泥里,再無半點聲息。
死亡!快得不容喘息!
云溪渾身血液瞬間凍結!
心臟如同被一只鐵手死死攥住!
她沒有立刻撲向矮墻方向,強壓下翻騰的血氣,十二歲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速度,貍貓般疾沖到老宮女的尸身旁!
視線掃過老宮女脖頸處那枚直沒至根部的毒針,再看她怒睜的眼和嘴角的黑血——劇毒,見血封喉!
斷無施救可能!
她的動作沒有絲毫猶豫!
右手猛地揪住自己后衣領,“嗤啦”一聲!
一小塊緊貼著頸后胎記的棉綾里布被她生生撕下!布片上不僅浸染著她的體溫汗意,更清晰地印著那金紅胎記的輪廓,甚至粘附著一層薄薄的、因剛才劇烈動作而滲出的新鮮汗液與細微皮屑!
動作毫不停頓!
左手從貼身袋中一探,陸尋所贈的三寸銀針已在指尖!
針尖毫不猶豫地點向那布片中央、胎記印痕最清晰處、粘附著汗液皮脂的部位!
一絲極淡、混著些許新鮮血點的微薄表皮組織,被生生刮下!
如同揭去一層無形的塵!
動作毫不停頓!
奇變陡生!
冰冷的純銀針尖剛一觸及那點血肉組織,一縷微渺的、如同日落后熔金未熄的奇特光芒驟然浮現!
針尖接觸點先是泛起一點微紅,隨即紅光大盛,轉瞬竟暈開一片金紅色的奇異熒光!
那光芒并不刺眼,卻異常清晰,詭異地附著在針尖,跳躍流轉,如同活物!
茜草根染入血肉?
金粉熬煮融痕?藥效竟未褪盡?
十數年浸養早已融入骨血肌理?沈月璃當年傾注了多少絕望的心血!
一股難以言喻的森寒攫住了云溪!
太后腳踏下的毒針……枯井……金絲楠……還有母親犧牲骨血種下的這道“擋災之痕”……它們之間……是否也纏繞著這詭異的金紅之毒?線索未明,殺機再至!
“嘩啦!”
矮墻后傳來靴子踩碎朽冰的聲響!
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出洞,從墻后一閃而出,目標直指云溪手中銀針!
此人一身黑衣勁裝,面罩黑巾,只露一雙冰冷無情的眼睛,腰間佩刀隨著動作劃破空氣!
云溪腦中警鈴炸響!
生死關頭,孩童的軀體爆發出求生的極限!
她猛地向右側水槽一縮!
險險避開對方抓向銀針的疾風!
黑衣殺手一抓落空,動作快得不可思議,反手腰間佩刀便要出鞘!刀鋒未及閃耀——
嗖!嗖!嗖!
破空厲嘯從另一側宮檐死角猛地爆發!
三道烏光如同索命毒蛇,成“品”字型激射黑衣殺手!
角度刁鉆狠辣,封死了他所有閃避空間!
殺手眼中寒芒一閃!
拔刀之勢生生逆轉!長刀倉促格擋!
只聽“叮!叮!”兩聲脆響!兩枚烏黑無光的短小箭矢被長刀磕飛!
然而第三枚箭矢如同附骨之疽,狠狠鉆入他格擋不及的左肩窩!
“唔!”殺手悶哼一聲,肩部瞬間被洞穿!血液飆射!動作陡然僵硬!
就在這一僵剎那!
云溪眼角的余光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釘在他那因身體失控而驟然蕩起的黑袍一角之下!
腰畔!一塊巴掌大小、沉甸甸的玄色鐵牌,正牢牢系在革帶之上!
牌面雖被衣袍遮擋大半,但那獨特的四角盤繞蛟龍紋飾、以及牌首中央一個小小的楷書“禁”字,清晰無比地撞入她的眼簾!
禁軍鐵衛巡查腰牌!
皇宮戍衛最高級別禁軍身份憑信!
不,是玄鐵衛!甚至不是普通內廷侍衛!而是肩負紫宸宮城核心守衛的禁軍鐵衛!
寒意從腳底直沖百會!比晏沉霄的毒語更冰冷!
玄鐵衛的觸角……竟然已經深深鉆進了守衛皇城最核心的心臟——禁軍之中!
殺手的援兵到了?不!這箭……是阻止他殺云溪滅口?還是……
“走!”
一個低沉的、壓抑著某種情緒的男聲從宮檐陰影中傳來,短促而焦急,隨即是衣袂破風的急速遠去聲!
顯然是為她解圍的人。
云溪沒有任何猶豫!
在肩傷殺手勉強穩住身形的瞬間,幼小的身體已如離弦之箭,借力蹬踏污雪覆蓋的水缸,反身躍向院墻另一側堆砌成山的廢棄染缸之后!
云溪心頭警兆狂鳴!
生死關頭,求生的野性壓倒一切!
十二歲纖瘦的身體猛地擰轉——沒有章法,只有幼時兄長林墨在醫館后巷教她的那套笨拙卻有效的閃避口訣:“遇刃左旋,蹬石右彈”!
刺啦!
刀鋒擦著她后背撕裂空氣!寒氣透衣!
本能的翻滾!這并非訓練所得,而是林家血夜后流亡兩年間,在街巷棍棒與野狗追咬中千次摔打磨礪出的保命反應!身體重重撞在傾倒的粗陶染缸上,“砰”一聲悶響,缸體碎裂!卻也險之又險地借力旋到了水缸之后!
腳下一滑踩中污水冰面,身體不受控制地向染缸堆倒去!
碎片飛濺!巨大的聲響瞬間打破了死寂!
黑衣殺手忍著劇痛抬頭時,哪里還有云溪的身影?
只有幾口傾倒的染缸殘存著晃動。
整個個浣衣局深處似乎被那聲凄厲的喊叫和混亂的打斗驚醒,隱隱傳來粗啞的呼喊和雜沓的腳步聲。
肩窩血如泉涌的殺手惡狠狠地瞪了一眼云溪消失的矮墻,又警惕地掃過之前暗箭射來的檐角,目光最后落在雪泥中老宮女逐漸冰涼的尸體上。
毒針暴露?金痕秘密已被揭破一絲?
他眼中戾氣翻涌,不敢再多停留片刻,捂住劇痛的傷口,幾個縱躍便消失在錯綜復雜的小路深處。
寒風嗚咽,卷起幾片骯臟的雪沫。
云溪蜷縮在一排傾倒的巨大木桶與墻壁形成的狹窄縫隙里,濕冷彌漫,后背緊緊抵著粗糙的磚石。
她死死攥著那枚針尖兀自流轉著金紅熒光的銀針,小臂胎記處傳來火辣辣的痛感。
而更深的寒意,來自那塊深烙在眼底的“禁”字腰牌——那絕非偽造的玄鐵衛標識,而是貨真價實的紫宸禁軍身份象征。
冰冷的井臺,僵硬的尸體,尚未散去的皂莢腐味……一切都提醒她:這深宮之下,血污織成的羅網已悄然收緊。沈妃的金痕護佑,禁衛的鐵壁堡壘,皆在陰影中被無聲侵蝕。她的仇敵,不止藏于玄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