攬月閣的暖籠吐著稀薄的熱氣,銀骨炭燃得無聲,卻驅不散骨縫里滲出的寒意。
窗外,初春的料峭寒風卷著殘雪,撲打在緊閉的雕花檀木窗欞上,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云溪蜷縮在熏籠旁寬大的紫檀木椅里,背后厚重的織金簾幔垂落,將她單薄的身形幾乎完全吞沒,只余一雙緊盯著虛空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線下沉靜如深潭,卻藏著驚濤駭浪。
貼身銀盒內,那點來自浣衣局井臺的金紅熒光早已熄滅,只余一絲若有似無的冰冷金屬氣息,如同跗骨之蛆,盤踞在意識深處,無聲無息地灼烤著她緊繃到極致的神經。
頸后那片隱秘的肌膚在粗布衣領的反復摩擦下,隱隱傳來火辣辣的刺痛,遠比臂上那道被陶片劃開的寸許傷口更讓她難以忍受——那是母親沈月璃以血肉為代價,為她烙下的“擋災”印記,如今卻成了引動殺機的源頭。
“吱呀——”沉重的殿門被推開一道縫隙,帶進一縷刺骨的寒氣,旋即又被迅速合攏。
攬月閣的掌事姑姑紫蘇,雙手捧著一只熱氣氤氳的白玉藥盞,步履比往日沉重了許多。她低垂著眼瞼,將藥盞輕輕放在云溪身側的紫檀小幾上,白瓷盞托磕碰在堅硬的木面上,發出“叮”一聲突兀的輕響,在這死寂的暖閣內格外刺耳。
“殿下,”紫蘇的聲音努力維持著平穩,卻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太后娘娘新賜的安神湯,吩咐奴婢務必看著您趁熱服下。娘娘說……倒春寒最是傷人,殿下心緒不寧,更需固本培元。”
她一邊說著,一邊拿起火鉗,俯身去撥弄熏籠里明滅不定的炭火。
青金石手鐲不經意間磕在黃銅熏籠的邊緣,又是一聲清脆的“叮”。
搖曳的火光映亮了她垂下的半邊臉頰,那眼底深處翻涌的驚悸與恐懼,如同暗流下的水草,清晰可見。
炭火“嗶剝”一聲爆出幾點火星,短暫地照亮了紫蘇緊繃的側顏。
她借著俯身調整炭火的姿勢,身體極其隱蔽地向云溪的方向微傾,寬大的衣袖巧妙遮擋住兩人的動作。一個沾滿污泥、散發著濃烈鐵銹與腐土混合腥氣的油布小卷,被她用指關節死死頂進了云溪身下鋪著的織錦軟墊邊緣最深的皺褶里。
“西角門當值的張嬤嬤……”紫蘇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耳語,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被恐懼扼住喉嚨的窒息感,“……天快亮時,悄悄尋了奴婢……說……說昨夜三更,一個渾身是血、氣若游絲的老翁,硬生生爬到了她值守的門檻邊上……那人……”她喉頭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喉嚨被割開了大半,血沫堵著嗓子眼,只斷續吐出‘周…月…’兩個字,便……便咽了氣……懷里死死攥著的,就是這個沾滿血的布包……”
紫蘇的聲音戛然而止,仿佛耗盡了全身力氣,握著火鉗的手指用力到指節發白。
云溪搭在熏籠邊緣的指尖猛地一顫!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遍四肢百骸!
“周月!”——養了她整整十年、視她如己出、最終為護她而慘死在玄鐵衛刀下的娘親——周月娘是娘的閨名!
那個在寒風中給她溫暖懷抱、在燈下教她辨識草藥、會為她編麻花辮的娘親!
這垂死的老翁,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呼喚著娘親未嫁時的名字?!
暖閣內死寂如墓穴。
只有炭火偶爾發出的噼啪聲,和窗外呼嘯的風聲交織。
紫蘇強撐著直起身,臉上努力擠出一點僵硬的平靜,提起炭籠,逃也似的快步退了出去。
厚重的殿門合攏,隔絕了外面一切聲響,也將令人窒息的寒意和巨大的謎團徹底封存在這方寸之地。
云溪如同冰雕般在熏籠旁靜默了許久,才緩緩低下頭。
冰冷的指尖探向軟墊深處,觸碰到了那個冰冷、沉重、散發著濃烈不祥氣息的油布卷。
她一層層剝開被血污浸透、外層板結發硬的布卷。
一股混雜著鐵銹、腐土和某種陳年霉變的腥氣猛地沖入鼻腔,刺激得她胃里一陣翻騰。
內里是一冊薄薄的本子,紙張是粗糙廉價的粗黃糙紙,此刻卻被大量深褐近黑的粘稠血污浸透,沉甸甸、黏膩膩,散發著死亡的氣息。
封面糊滿了半凝固的血塊,幾乎難以辨認,唯有左下角兩個清晰凹陷、邊緣沾染著暗紅指印的痕跡,如同兩個絕望的印章,無聲地訴說著書寫者臨死前的掙扎與不甘。
她強忍著不適,小心翼翼地翻開粘連粘膩的內頁。
紙頁邊緣殘留著斑駁的霉點,如同干涸的淚痕。墨跡歪斜扭曲,如同瀕死者痙攣的手指所畫,卻離奇地保持著一種令人心寒的條理清晰:
景昭十九年九月初七戌時三刻
黑水巷三跛子處
得箭毒木汁液半瓶。色碧如鬼瞳,氣腥澀沖鼻,觸膚麻癢。價二百金。
經手:黑市牙人杜三瘸(跛足,左頰帶銅錢大黑痣)引薦,交予東家:蘇浣音。銀貨兩訖,封錫口蠟印為虎頭(紋路三爪,缺一趾)。
“蘇浣音!”云溪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那個在第一卷皇帝壽宴上,被她當眾揭穿在御賜壽面中暗藏“牽機引”、笑容嫵媚卻心如蛇蝎的浣音郡主!
那個憑借其父蘇大將軍赫赫軍功、被陛下破格冊封為妃的毒婦!她不是已被幽禁冷泉宮?這筆觸目驚心的交易,竟發生在兩年前她入宮之前!
她不是已被禁軍幽禁在冷泉宮了嗎?
這觸目驚心的交易記錄,竟發生在兩年前!那時她尚未入宮封妃,卻已在暗中布下如此殺局!
指尖帶著難以抑制的輕顫,滑過下一行!字跡陡然變得凌厲如刀鋒,墨色深黑,力透紙背,透出刻骨的仇恨與憤怒:
后查得,杜三瘸明為牙人,實為玄鐵衛暗樁!該筆黃金由其轉交玄鐵衛北鎮撫司千戶:嚴煜!(面白無須,左頸側有寸長刀疤)
“嚴煜!”
這個名字瞬間撕裂記憶
——廢棄別院地下暗室,潮濕霉爛的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草藥焦糊味。
蒸餾銅壺咕嘟作響,暗紅粘稠的藥膏在坩堝中翻滾冒泡。
那個面白無須、左頸橫著寸長刀疤的男人,正陰鷙地指揮爪牙將新熬的毒汁灌入瓷瓶。
晏沉霄冰冷的聲音如同毒蛇滑過耳畔:“看清楚,那就是嚴梟座下最忠實的瘋狗……”
賬目的記錄在此頁戛然而止。紙面被一大片呈潑濺狀的深褐色污漬徹底覆蓋、粘連——那分明是書寫者臨終前劇烈嘔出的鮮血!濃烈的血腥味仿佛透過紙張彌漫開來。
云溪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強忍著翻騰的惡心和巨大的悲憤,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撥開那片被血浸透粘連的最后一頁。
一張對折的、質地略顯厚實、邊緣裁切得并不齊整的薄紙從中滑落,紙面隱隱透著一種奇異的暗紅光澤,在昏黃的光線下流轉著不祥的氣息。
與此同時滑出的,還有一小片邊緣撕裂、同樣浸染著暗褐血漬的麻布碎片,看材質像是從里衣上撕下。
布片之上,幾行歪歪扭扭、用近乎干涸的暗黑色血液寫就的字跡,宛如垂死者最后的絕唱:
周家莊仆福
泣血以報小姐月娘活命恩
“周福!周家莊!福伯!”云溪的腦中如同被一道驚雷劈開!所有迷霧瞬間貫通!
一段塵封已久、幾乎被血腥滅門記憶沖淡的溫暖畫面,驟然沖破枷鎖,清晰地閃現在眼前——那是一個飄著雪花的冬夜,娘親周月娘將她裹在溫暖的舊棉襖里,兩人圍坐在燒得紅彤彤的小炭盆旁。娘親的聲音輕柔而帶著懷念:“阿溪啊,娘小時候在周家莊……那年莊子里鬧了大瘟,死了好多人……莊上的老管家福伯,為了護住莊主家的小少爺,自己染了那要命的疫病,眼看就要不行了……是你娘我啊……”娘親的眼神溫柔而堅定,“……那時我還沒出閣,硬是瞞著你外祖,在深冬大雪天跪在回春堂老神醫門外三天三夜,求來了救命的藥……福伯他……福伯他后來逢人就說,這條命是月娘小姐給的……”
那個被娘親從鬼門關拽回來的忠仆,就叫周福!他就是眼前這血書的書寫者!他是娘親周月娘未出閣時的娘家莊子上的老管家!
巨大的悲慟與敬意瞬間淹沒了云溪!周福,這個垂暮老人,竟為了報答娘親昔年的活命之恩,潛伏追查蘇浣音和玄鐵衛的罪證,最終落得如此凄慘下場,卻在生命的盡頭,以血為墨,將這份沉重的罪證送到了她的手中!
她顫抖著展開那張對折的薄紙。暗紅色的紙面上,線條粗糙卻結構分明的圖形赫然入目——那絕非尋常宮殿廟宇!
底部是巨大的、仿佛與山體融為一體的磐石基座,其上層層疊疊、盤旋而上的環狀階梯,如同巨蟒纏繞,直指天穹。階梯頂端并非想象中的亭臺樓閣,竟是一圈猙獰突兀、如同猛獸獠牙般交錯咬合的巨石結構!
石陣的核心位置,懸空地描繪著一個深邃的圓形凹孔,形狀酷似一只冷漠無情的巨大眼瞳!圖形下方,兩行細如蚊足、卻用鮮艷刺目的朱砂寫就的硃字,如同燃燒的鮮血,烙印在紙面:
冬至子時開
雙玉嵌鑰啟
“玉鑰?!”這兩個字如同閃電劈開混沌!
云溪腦中瞬間炸開!太醫院藥庫秘檔失竊案的卷宗碎片在眼前飛速掠過!
陸尋那夜在慎刑司檔案庫外低沉而凝重的話語,如同驚雷般在她耳邊轟然回響:“……賊子目標極其精準,庫內珍寶無數,卻只丟失了一樣東西——前朝遺留的‘陰陽魚玉匣’!傳說此匣乃機關奇物,需兩枚半月形古玉合并為圓,方能開啟其中秘藏……”
冬至!祭壇!雙玉鑰!陰陽魚玉匣!所有的線索碎片,如同被無形的巨手猛地攥緊,轟然撞擊在一起!
那個被玄鐵衛盜走的玉匣,就是開啟眼前這座詭異祭壇的鑰匙?
他們的驚天陰謀,將在冬至子時,于這座獠牙祭壇之上展開?!
“嘩啦——!!!”
暖閣外厚重的織金錦緞簾幔毫無征兆地被猛地掀開!
冰冷的風和刺眼的光線瞬間涌入!
金線流蘇狠狠撞在檀木門框上,發出急促而凌亂的嘩嘩巨響!
太后,由兩名永壽宮掌燈宮女左右攙扶著,如同從光影交界的深淵中驟然踏出!
她身著暗金鳳紋常服,鬢發紋絲不亂,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暗金色的縷鞋無聲地踏在猩紅如血的氈毯上,沒有一絲聲響,卻帶來一股令人窒息的、如同萬丈冰山傾軋而下的恐怖威壓!
那雙深不見底的鳳眸,如同最精準的探針,瞬間掃過云溪尚未來得及完全收回的手——以及手中那張刺目得如同燃燒火焰般的朱砂圖紙!
云溪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
所有的思維在那一刻停滯!
身體的本能快于意識——合攏賬冊、塞入軟墊下的動作一氣呵成!
那張要命的朱砂圖紙被揉作一團死死攥緊,閃電般滑入袖袋深處!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如同脫韁的野馬,猛烈地撞擊著肋骨,幾乎要破膛而出!
頸后的胎記在無形的、如山如海的威壓之下,驟然變得灼熱無比,如同被滾燙的烙鐵死死按在肌膚之上!
太后冰冷的目光緩緩移動,最終定格在云溪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
那目光里沒有絲毫暖意,只有深潭般的幽寒。
她緩緩啟唇,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如同冰層下緩緩流淌的暗流,帶著刺骨的寒意:
“哀家方才在永壽宮小憩,忽聽得回稟……”她頓了頓,目光如刀般刮過云溪驚魂未定的臉,“說是……浣衣局里有個碎嘴多舌、不安分的老奴,昨夜不慎失足,跌進枯井里……凍斃了。”她的話語平靜無波,仿佛在談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那視線卻帶著千鈞之重,緩緩移過云溪毫無血色的臉頰,最終,如冰冷的鐵釘般,死死釘在她緊捂著的、寬袖下隱隱透出繃帶輪廓的左臂傷口位置。
暖閣內空氣凝固,炭火也屏住了呼吸。
太后嘴角緩緩勾起一絲極其細微、毫無溫度、甚至帶著一絲近乎憐憫的弧度,那話語卻字字清晰,如同淬了劇毒的冰珠,狠狠砸落在死寂的地面:
“看來這宮里頭不干凈的風啊,”她微微嘆息,那嘆息聲比寒風更冷,“吹得我們這位金枝玉葉的小殿下,也跟著……沾上了些見不得光的污穢血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