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順著若有若無的腥潮氣息,在黑暗中盤旋尋找。
這里除了老頭所在的客廳,其它地方幾乎都沒有點燈,整間屋子捂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本就少見的窗戶還遮上了厚重的黑色窗簾——所到之處一片晦暗。
有的地方狹窄不堪,到處堆滿了雜物,一個不慎還容易絆倒雙腿。
客廳里不時傳來伊莎貝爾的高聲調笑。
老頭的聲音則始終比較低,嗡嗡地,有時聽不清。
我保持著高度集中的警惕,沿著那絲若有若無的氣味尋去。
穿過兩條狹窄過道,拐過兩個擁擠的拐角后,我忽然發現一道向下的樓梯——那樓梯漆黑一片,隱沒于更加黑暗的下方通道。
這里還有地下室!
我繃緊全身,不發出一絲聲音,躡手躡腳地走下去,在黑暗中走了幾步,來到了一扇小門前。
那門很窄小,半開留著一條縫,里面是更加濃郁的漆黑。
我瞇了瞇眼,朝里窺視,能看到里面的空間并不像這間小門一樣小。
在深海常年游玩的我,這點黑暗可算不了什么。
我伸出兩根手指捏住門板,竭盡全力不發出聲音——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將門打開更大的一個縫隙。
然后瞬間溜進門里。
一股常年堆積雜物的腐舊味道撲面而來——這味道是極其干燥的,甚至能感受到其中飄揚的塵土,我不好受地皺了皺鼻子。
但是在這雜燥之中,我感受到了一股腥味。
一股明顯的咸腥味。
這個地下房屋沒有窗戶,一眼可望到頭,是一個四面環墻的封閉小房間,堆滿了雜物。看起來什么東西都沒有。
但是……
我再次皺了皺鼻子,我就是能感受到一股明顯的味道。
一股不屬于這里的異樣味道。
我在堆積的雜物中摸了摸、感受了一下氣息,嗅了嗅,但是一無所獲。
就在我逐漸困惑、一頭亂麻中帶著煩躁時,手指在一堆滿高的臟舊破爛衣物和布料之后——摸到了一堵墻壁。
瞬間,那股味道——我感受到那股味道有了方向。
是從這面墻傳出來的。
我緊盯著那道基本被破爛臟物遮蓋的墻壁,在上面胡亂摸起來,又敲了敲,感受上面傳遞出來的信息……
這時遠處客廳里響起聲音——下樓梯的聲音。
接著是老頭的聲音:“怎么?一無所獲吧?王子殿下,真不敢相信您到現在還這么童心未泯。”
……
“嗯?那個女孩沒跟你一起嗎?”老頭忽然拔高的音調響起。
突然,我的指尖摸到一處墻壁縫隙。
心臟莫名股躁動起來,吵得我心慌。
我將指甲扣進那道墻縫,使勁朝外扣。
墻縫忽地有些松動,我瞬間看到里面有些光影閃動。
里面還有空間!
“彼得公爵,這里不適宜居住,你在這里太受苦了,還是跟我們一起回王國吧。”樓上,王子的聲音響起。
“……”老頭回以低沉的呻吟。“我在這住得好好的。不勞煩王子擔心。”
我快速摸著墻壁四周,急切地把堵在它前面的衣物搬開,胡亂地在其中摸索,這時,手指在一堆臟舊衣物和破爛布料之間碰到了一個硬物。
一個絕對不會在雜料衣布之間出現的方形硬物。
我使勁一按那方塊。
“咔噠”一聲,墻壁的縫隙變大了。
心跳仿佛驟停,我瞪著面前的墻縫,伸手按住那條墻縫,試探一推。
墻開了。
是一面可以轉動的活板墻。
與其說是墻,不如說是一道暗門。
我立即側身閃進,旋即轉身把墻縫再次合上,在我關墻門的一剎那——一股濃烈的,熟悉又陌生的氣味向我撲來。
接著是一股猛烈的惡臭味,一股腐爛的潮濕味,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朽臭。
心臟亂七八糟地跳著,我緩緩轉過身,展現在面前的是一間空曠的地下室。
墻壁沒有任何粉刷,突兀的黑色石頭裸露在外,不時滴答著水滴,砸在地面上發出滲人的聲音。
昏暗,只有一點燭光。
整間屋子擺滿了令人作嘔的堆積物,發黑的、堆滿霉菌的魚缸、浴缸等雜物散落堆積在各處。
視線左移——而在這些雜物左側,有一座巨大的玻璃缸,這玻璃缸還算是干凈一點——比起其它的堆積物來說。
玻璃缸里只放了三分之一的水,淺淺一點,盈在水缸底部。
那稀少的水中,有一個人魚。
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形態的人魚。
一個趴在缸底,頭抬起伸在水面之上的人魚。
她脖子上套著一個黑色的枷鎖,正好固定在頭部和水面之間——這也固定了她的行動,只能茍延殘喘地趴在稀少的水里,像一只匍匐在地的蝦。
她藍紫色的魚尾上——偏尾部的地方,穿過一條有手掌粗的彎曲魚鉤,貫穿她的下部魚尾,魚鉤另一端連著一條粗線,粗線一直連在水缸外,隱沒于黑黢黢的雜物中。
這是我從未見過的人魚——
她渾身干癟,頭發稀少而虬結,魚尾鱗片已經基本脫落干凈,詭異光滑的魚尾上布滿了瘡口,有一處還在慢慢流血,其余的則已經是多年的老傷了。
她有氣無力地趴伏在玻璃缸底,虛弱地仰著頭。
對我的到來毫無反應。
我心頭忽然猛地一擊,胸口有些呼吸不上來。
我張著嘴,瞪視著前方,兩秒后胸口才自主呼吸起來,一口氣再次漫上。
我緩緩走上前。
她的一只眼睛已經受損了,對于我的靠近無動于衷。
她甚至沒有朝我這里看過一眼。
怎么會……怎么會如此癡鈍?作為人魚……不應該……
我貼近玻璃缸,一只手摸在水缸壁上。
她另一只完好的藍紫色眼睛忽而瞟了我一眼。
然后,她準備收回的視線突然怔住了——驟然瞪著我。
整個人魚像是受到了巨大震驚,她瞪大了布滿血絲的眼睛,身體開始猛烈地顫動。
那是一種在這之前我根本沒在她身上感受到的動力,突然出現了。
有些過于震顫的動力。
她瞬間扭過頭——突兀大力地使她脖子上的枷鎖在她脖頸處擦出了一層新的血痂——緊緊地盯著我。
心跳震耳,胸膛里的灼燒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劇烈,這一刻,我的脖頸突然僵住,有些輕微的抖動。
我現在喪失了人魚的能力,又不能發聲——但是她認出了我。
當然。
她枯骨一般的手指扒在水缸壁,怔怔地望著我。
我貼上雙手,隔著水缸與她十指相對。
我看著她,嘴唇顫動,試圖發出聲音。
那艱難發出的聲音——嘶啞、低沉中伴隨著絲微尖利,模糊而刺耳。
但是她聽懂了。
我知道,我能從她眼睛里看出來,她聽懂了。
“我會救你。”我說。
她瞪大眼睛望著我,抬起額頭,嘴唇輕輕嚅動,對我說了一句話:
“殺死我。”
……!
腦海里有如一道海雷劈中,我僵震在原地。
“求你了。”
她再次掙扎著將脖子向上抬了抬。
“殺了我。”
震麻傳遍全身,我踉蹌后退了兩步,腿腳間立馬傳來穿心刺骨。
下一秒,胸膛間的灼痛又再次涌來——這次疼痛,比我經歷的任何痛苦都要疼。
但這疼痛使我清醒。
像被電擊一般,我立馬冷靜下來。
“不。”我向前一步,狠狠地盯著魚缸中的她,“我帶你出去。”
“你在干什么!!?”忽然,身后響起一道粗利的怪叫。
我這才驚覺:剛剛過于沉浸在這震驚中與人魚交流,沒有關心周圍。這才沒聽到身后響起的輕聲簌動。
扭回頭,彼得老頭已經站在了身后。
呵,除了他,還能有誰呢?
我瞪著他,保持著一絲表面上的冷靜。
但胸膛間起伏的沉重出賣了我的真實情緒。
老頭驚瞪了我一眼,忽然持起一根硬鋼棍,撲了過來:“退后!離她遠一點!”
他揮舞著鋼棍朝我打來:“那是我的寶物!”
我側頭閃過,與他擦身時抓住他的鐵棍遽然朝他狠狠一推。
他猛地向后踉蹌了好幾步,扶著旁邊的雜物堆差點摔倒,驚抬頭怒瞪我。
我攥了攥手心,該死的虛弱人類體質。
“喂!彼得!”樓上響起嘈雜的腳步聲,王子焦急的呼喊在樓梯間響起。
“彼得老頭!你在哪里!?”伊莎貝爾的高聲驚叫也傳來。
下一秒,王子快步沖入地下室,順著這里打開的活板墻推門而入。進來的一剎那,他震在原地。
王子身子僵硬筆直,瞪大雙眼望著我身后的巨大水缸,嘴微微張開,手指顫抖。
伊莎貝爾也急匆匆趕了下來,在推門而入的一瞬間驚叫了一聲,接著雙腳一軟,跌坐在地。
“啊!這是什么!這是……!”伊莎貝爾臉色慘白,嘴唇發顫,連聲驚叫,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王子這才后知后覺,面色愧惱地趕緊往身側一站,擋住伊莎貝爾的身影。
伊莎貝爾瞪大的眼睛里滲出些水液,忽然對彼得老頭尖聲大罵:“你這畜生!”
那聲音充滿絕望與恐怖。
“你們不就是來看美人魚的嗎?!”彼得老頭現在失去了和藹的笑容,他咧著嘴,露出邪性的一笑,“怎么又罵開我了?”
“我現在給你們一個機會。”他拽了拽自己的衣領,順勢踢開地上的鋼棍,“她剛剛想要偷盜我的寶物。這可怎么算?”他指向我。
彼得老頭站正身子,指著缸中人魚:“你們替我抓捕這位偷盜的小姐,我就讓你們玩我的寶物——世界上最后一條人魚。怎么樣?”
王子晦暗洶涌的眼眸盯向我。
我匆忙在本上寫下大字,高舉起給他看:
【我要她。】
我揚起臉,露出最燦爛的笑容:
【我要這條真正的活人魚。】
【這是我給王室奉獻的禮物,王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