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雪怯舞,輕點庭蕪。
少年垂裳而跪,雪花落在他發冠上,積了薄薄一層,一記長鞭重重抽打在他的背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衣料被一道血痕泅濕,卻依舊一言不發地忍耐。
姜朝生喘了口氣,罵道:“我姜家怎么就生得你這個禍害!”罵完,又一記鞭子抽來,“我看你就是枉讀圣賢書!”
“我今日若袖手旁觀,才算枉讀了圣賢書!”
少年脖間青筋鼓起,抬眼定定看著姜朝生,眉宇間透露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堅毅。
處在暴怒中的姜朝生聽了這話,臉色愈發鐵青:“混賬,你知道你在說什么么?你知道外面的人是怎么議論你和那李張氏的么?說你們兩人不清不楚,傷風敗化!我姜家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李張氏四十余歲,咱家熙兒才十六歲,老爺是老糊涂了么?竟然去聽外頭那些流言蜚語。李張氏晚來得子,生產后惡露不凈,婆家又信奉鬼神之說,不肯為她尋醫求藥,也是沒有方法才……”
“你還有臉說話!”
姜朝生暴怒的吼聲籠罩在整個宅院,嚇得當場的下人大氣不敢出,林氏扶著門,淚流滿面,話未盡就被他打斷,許是氣糊涂了,這是她嫁給姜朝生十多年來第一次被他惡語相向。他轉過臉狠狠瞪著她:“你教的好兒子,他在大街上抱著李張氏,全然不顧男女大防!李氏要將他告上官府,以后他仕途盡毀,就是廢人一個!”
“李氏不就是想要錢嗎?給他就是了。”林氏一邊哽咽地說著,一邊擦拭臉上的淚水。
姜朝生忍無可忍,嘆了口氣道:“婉清,錢堵不住眾人之口的。”
“見死不救,豈非君子作為。”姜朝生剛落聲,卻聽身后的少年又道,每一個字都精準踩在姜朝生的怒點上。
姜朝生提起鞭子又狠狠抽了少年數回,“別人的死活,與你何干!”沉悶的鞭聲傳到屋內女童的耳中,她趴在門邊,時不時探出頭,卻看見姜熙依舊不吭一聲。
林氏注意到她,瞥了一眼門口的婢女,示意她將女童抱出來。婢女撐開傘,抱起女童,還未踏出門口,卻聽到老管事焦急地叫喊聲。
“老爺,出事了!”老管事一手遮頭,匆匆趕來,急促的步履踏在雪上,發出“沙沙”的響聲,越來越近。
正在氣頭上的姜朝生回頭便罵:“我看這個家是愈發沒規矩了!”
“老爺……”
老管事頭頂鋪著薄薄的雪,臉上不知是雪水還是汗水大顆大顆落下,氣喘吁吁地說:“去外頭跑腿的小廝回來說,那李張氏不堪夫家折辱,上吊自盡了。”
話完,姜朝生手一顫,鞭子墜地。
風起了,雪密了,卷著雪花在空中打轉,忽而向東,忽而向西,竟有些癲狂的意思。
女童看著渾身是血痕的少年,天地間只剩下的這一種顏色襯得他滿臉愕然,越發蒼白。
冗長的沉寂后,姜朝生再度看向跪在地上的姜熙,臉上的怒色已逝,取之而來的是無可奈何的嘲諷:“小子,你的好心,沒有救下她,卻害死了她。”
姜朝生再無力罵他,打他。嘆了口氣,揮袖離去。
半夜,姜熙跪在祠堂,雙腿麻木得已沒有知覺,忽然聽見“吱呀”一聲,回過神,他轉頭一看,女童抱著一個盒子從門外鬼鬼祟祟進來。
“阿肆,快過來。”姜熙朝她招了招手。
姜好乖乖跑到他面前,輕聲問道:“哥哥,你還疼嗎?”
“不疼。”姜熙輕輕拂去粘在她紅色襖裙上的星點雪花,溫柔笑笑:“大半夜,你不在屋里好好睡覺,跑這里來做什么?”
姜好掏出盒子,里面是些糕點,她拿了一塊喂在姜熙嘴邊,“我見你一天都沒吃東西了,怕你餓。”
姜熙咬了一口糕點,摸著她的腦袋,無奈笑笑:“哥哥是傻子嗎?餓了不會吃祠堂的貢品嗎?”
“那是給死人吃的。”她一本正經道:“偷吃死人的貢品,是不敬的。”
姜好前些年在寺廟中得了一本寫鬼神的書,自此以后便開始相信鬼神的存在。家中的人都覺得她小,也沒太在意。
姜熙不信鬼神,這些東西對他來說不過是無能的人對生活的寄托和祈愿,茍延殘喘的人找的一絲慰藉罷了。真正的苦難,它們又何嘗睜眼看見。
看著姜熙滿背的血痕,她心疼得快要哭出來:“哥哥為什么不認錯?霜華說,哥哥認錯就不會挨打了。”
霜華是姜好的貼身丫鬟。
姜熙咽下嘴里的干巴巴的糕點,聲音沙啞問:“阿肆也覺得哥哥救她,是哥哥錯了?”
“不。”姜好搖搖頭,“救人是好事,哥哥沒有錯。”
姜熙幼時見府中多少女子病不敢言,疾不延醫,囿于禮教,枯槁而終。于是拜師學醫,只為女子都能得以醫治。他認為,醫者眼里,只見氣血經絡,不見蘿裙冠帶。
但是并非所有人都這樣認為。
那是他在進京科考前,最后一次出門為城中百姓義診,只見李張氏杵著根爛棍子攔住了他的馬車,她走來的一路都是蜿蜒的血跡,衣裙上也全是血,跪在地上,哭的厲害,也疼得厲害,求姜熙救她。
姜熙為她行針,止住了血,給她開藥,送她回家,她走不動,姜熙就抱她回去。
“可是阿肆,”
窗外依舊寒風不止,姜熙聲音逐漸變得顫抖,“老管事說,她自盡了,她死了。”
救得病,救不得命。十六歲的少年再也忍不住哭出了聲,他不明白,李張氏為什么要死,世俗的眼光真的比自己的性命重要嗎?他真的做錯了嗎?
十歲的姜好也不明白,哥哥治好了李張氏,為什么她還要死,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
姜好替姜熙擦去眼淚,姜熙抬眼,對上她亮堂堂的大眼睛,她脆生生道:“哥哥不要哭,如果阿肆學得了你的本事,再去給女子看病,這樣是不是就不會有人再去折辱她們?”
姜熙一怔。
眼前的姜好稚嫩幼小,說出這安慰體己話術,讓他心中多了幾分慰藉,男子行醫多岐路,又何況阿肆還是個女子,他只愿阿肆長大后不要作繭自縛。他微揚嘴角,揉了揉她的腦袋,告誡道:
“阿肆這樣想,自然是對的。哥哥見多少閨閣,困死“婦德”二字。世之繩墨,原為縛庸人而設。爾若愛琴,便撫《廣陵》于市井;若慕詩書,可效文君當壚賣酒。”
“可我不想讓你因為救不了那些女子而傷心。”姜好還小,聽不懂姜熙口中的大道理,只知哥哥所想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好。
同樣,她也想姜熙好。
“好,哥哥答應你,等哥哥考取功名回來,一定教你醫術。”姜熙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姜好伸出小拇指,滿臉期待道:“那,那我們拉勾。你要早點回來。”
姜熙認真勾住姜好的手指:“好,等我回來,我們一起研習醫術,一起懸壺濟世,讓這世間少些病痛,多些康樂。”
天亮了,雪停了,窗外幾只麻雀撲翅掠過,姜好緩緩睜開眼,額頭和脖頸已浸出一層密密的汗珠子。
霜華端著銅盆盛的溫水進來放在桌子上,“小姐怎么了?”邊說邊打開朱窗,取來衣裳來伺候姜好,“又夢見少爺了嗎?”
姜好點點頭。
“咱們家少爺吉人自有天相,此番肯定中了狀元,相信過不了多久就回來了。”霜華伺候姜好穿戴,洗漱。
殿試去年就結束了,上京離漢陽郡不過三月腳程,姜熙已離家五載,送回的家書也不過幾封。
霜華越這樣說,姜好就越發心神不寧。
三年前,她偷偷為姜熙卜了一卦。澤水困,六三爻動,分明是血光囚獄之兆。“入于幽谷,三歲不覿……“她喃喃念著,心頭如墜寒冰。卦象所示,哥哥此刻應已身陷囹圄,甚至……她不敢再想,袖中手指掐得生疼。
忽然,院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丫鬟捧著信函匆匆闖入:“小姐,少爺的家書到了!“
她猛地抬頭,顫抖著拆開信箋。紙上墨跡清朗,正是姜熙的筆跡。
落了心安,她想著肯定是自己學藝不精。至此,她再也沒有卜過卦。
近日,那種不安又涌上心頭。胸口像是壓著一塊冰冷的石頭,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隱隱的刺痛。
“小姐,少爺來信了!”
門外傳來一個女婢響亮的聲音。
窗外老樹的枯枝上突然落下一堆雪,重重砸在地上,如同砸在心頭。她猛地坐起身,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霜華喜出望外:“小姐,肯定是少爺中了!”
姜好怔了怔。
若此時中了,來的就不是信而是人。
姜好雙腿好似千斤重,霜華不以為然,只認為是姜好太過于高興,她笑著上前扶住她慢慢走出門。
只見女婢臉色煞白,在姜好的院子中不安地來回踱步。
“信呢?”姜好問。
女婢眼神躲閃,捧信的手抖如篩糠,一反常態地不敢直視姜好,聲線顫得厲害:“小姐,咱們公子,”她突然撲通跪在地上,頭抵著青石磚,話音未落,姜好已撕開信封。
紙上的墨跡被水暈開一大片,唯“歿”字如刀,明晃晃地刺進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