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落霞城外朔風卷地，鉛云壓城欲摧，城內徐氏園子里卻因暖房精巧，早得了三分春意。那暖房以琉璃為頂，竹架為骨，梅枝蟠曲如虬龍戲珠，粉蕊白瓣間點綴著幾枝丹砂色山茶，紅綃般的花瓣上凝著水珠，倒似美人垂淚，偏又被炭火烘得暖香浮動，教人忘了外頭正是數九寒天。

這日辰初，清兒攥著半朵檐角殘梅，隨母親周氏進得園來。她鬢間紅頭繩穗子經了風，亂蓬蓬沾著細雪，倒像枝帶露的胭脂梅，在梅影里晃成一點朱砂。周氏鬢邊別著支木樨銀簪，原是清兒父親早年從西域帶回的，此刻簪頭碎鉆映著暖房火光，倒比尋常人家的首飾多了分邊塞的硬朗。

忽聞假山后環佩叮咚，鳳英公子帶著小廝轉過曲徑。他今日頭戴累絲紫金冠，冠上嵌著米粒大的東珠，隨步輕顫如落雪紛紛；頸間羊脂玉連環佩相撞，發出清潤的響，倒比檐角冰棱墜地更似琴音。見了清兒，鳳英眼尾微彎，笑道：“妹妹別來無恙？昨日在城隍廟見著賣糖人的，特意給你帶了支紅梅模樣的。“說著從袖中掏出個紙包，卻不想糖人早被暖房熱氣烘化了些，糖漿順著指縫滴在青石板上，倒像朵開敗的臘梅。

清兒躲在周氏身后，腰間青鸞玉佩碰著棉裙，發出細碎的清響。她偷眼望著鳳英，見他靴底沾著些朱砂粉，想是方才在暖房賞梅時蹭的，倒與自己鬢間紅繩相映成趣。周氏忙福身道：“原該登門還禮，不想勞公子久等。“鳳英擺手道：“說什么還禮，我正盼著妹妹教我折那支會'說話'的紅梅呢——昨兒見你攀著梅枝，倒像只小雀兒要啄花蕊似的。“

說話間，鳳英從袖中取出個纏枝蓮紋錦盒，盒蓋邊緣嵌著米粒大的珊瑚碎，開了卻是串珊瑚珠子，色如赤霞映雪，顆顆圓潤如嬰孩指尖，中間還雜著粒金鑲梅，花瓣紋路細如發絲。清兒眼睛一亮，卻先拿眼覷母親。周氏哪里敢收，連道“使不得“，不想錦盒滑落石桌，珊瑚珠“嘩啦啦“滾在冰面上，倒像撒了一路碎霞，映得綠梅枝椏都泛了胭脂色。鳳英趁勢蹲下身，替清兒系在腕上：“我昨兒見你折的紅梅，比姑母園子里的更有筋骨——可知這落霞梅原是戍邊將軍所栽？當年他在護城河種梅百株，說要讓歸人隔著十里便能望見梅影，如見家門。“他指尖觸到清兒腕上的凍瘡，語氣忽然輕了：“等開了春，哥哥帶你去看老梅發新枝，比這珊瑚珠還紅。“

正說著，忽聞“撲簌簌“聲響，一只金漆鳥籠被風掀翻，金絲雀驚得往清兒頭頂飛。她“呀“地一聲抱頭躲避，紅頭繩穗子掃過鳳英手背。鳳英已解下腰間羊脂玉笛，笛尾系著半幅紅綾，原是他母親的舊物，指尖輕挑絲穗，那鳥兒竟乖乖棲在笛尾，黃羽映著白玉，倒像朵會動的臘梅。清兒看得入神，早忘了害怕：“公子的笛子會招鳥兒？“鳳英將笛子塞進她手里：“送你了，往后念我時便吹《梅花引》，鳥兒會替我來看你。“笛尾絲穗掃過清兒掌心，癢得她抿嘴直笑，腕間珊瑚珠跟著晃動，在冰面上投下點點紅影，倒似梅枝落了滿地胭脂。

忽聞園后角門“吱呀“一聲，茶湯鋪劉大哥挑著擔子進來，肩上粗布衫結著冰花，銅壺“咕嘟“吐著白氣。鳳英眼睛一亮：“早聽說落霞茶湯要擱新采梅蕊，可曾帶來？“劉大哥忙不迭放下擔子，見了鳳英便作揖：“公子折節下交，小的惶恐。“說著揭開棉罩，琥珀色茶湯里浮著幾朵梅蕊，花瓣舒展如睡美人初醒，香氣混著雪水的清冽，竟比暖房里的花香更提神。他從懷中掏出個粗布包，里面是幾個熱饃：“小姑娘愛吃甜的，我多撒了把赤砂糖。“

眾人圍坐暖閣時，鳳英袖中忽滑落幅素帕，原是幅墨梅圖，邊角題著“戍樓吹角，落梅成雪“，字跡清瘦如梅枝橫斜，枝干上還沾著點朱砂，想是作畫時不小心蹭的。劉大哥瞅了一眼，忽然長嘆：“這梅干虬曲，倒與我家娘子臨終前畫的一般……“他摸出半塊硬餅，餅上還留著體溫：“她去時小女剛滿周歲，我亦未在身邊。臨終前攥著炭筆在墻上畫梅，說梅花開了，孩子他爹就該回來了。“說著聲音發顫，“如今見著清兒，倒像見著自家孩子。“鳳英聽得動容，將帕子塞給清兒：“畫里的梅經得住霜雪，你收著——往后想爹娘時，便瞧瞧這梅枝。“

暮色染透梅枝時，周氏領清兒告辭。路過護城河，見戍卒們正掃冰面積雪，護腕上銀線穗子在月光下一閃一閃，竟與清兒腕間珊瑚珠交相輝映。清兒摸著腰間玉佩，又看看手中墨梅圖，忽然問道：“娘親，那位公子說話像戲文里的，可會再來？“周氏望著女兒發間殘梅，見那凍蔫的花瓣竟沁出點水痕，倒似將化未化的春雪：“傻孩子，緣分如梅蕊遇著暖湯，自有化的時候。“她忽然想起方才在暖閣，鳳英悄悄往劉大哥的錢袋里塞了錠銀子，銀錠上刻著青鸞紋絡，正是清兒玉佩上的花樣。

遠處茶湯鋪亮起燈來，暖黃的光暈映著雪墻，恍惚間竟似那年清兒父親踏雪尋梅，琉璃世界里的一點暖香。護城河冰下，游魚正攪碎月影，將珊瑚珠的碎光、墨梅圖的清韻、茶湯的暖意，都揉進了凍不僵的時光里。清兒忽然舉起玉笛，對著冰面輕輕一送，笛尾紅綾拂過水面，驚起一串氣泡，倒像是替這寂靜的冬夜，吹開了第一朵待放的梅蕊。

正是：

珊瑚初贈小嬋娟，墨梅猶凝舊歲寒。

莫說邊城無好夢，冰河深處有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