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碧綠色的瀑布從天而降,落在房屋的后面。奇怪的是,瀑布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還有,那么高那么大的瀑布,在院門之外卻完全看不見。院子里,兩個人對峙。一個穿青色道袍,身體健壯,雙目血紅,大概就是小道士口中的齊師伯。一個穿黑色道袍,白眉白須,干干瘦瘦,就好像長期沒吃飽一樣。總之,這個掌門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暮霞心目中的厲害人物,反而是那個齊師伯霸氣凌人。
“少華,讓你去面壁修行,不是害你。你天資奇高,若能走正道,將來成就必然在我之上。”沖虛道長溫和地說。
齊少華說的每一個字都仿佛是嚼碎了再從口中噴射出來。“師傅囚禁我,是為下一任掌門掃清道路,何必假惺惺說是為我?”
沖虛道長嘆氣。“我傳位于熙成,是為蜀山考慮。你的煞氣太重,難當掌門之位。讓你專心修行,也的確是為了你好。”
“沒錯,我不服。三十年前,地脈大震,蜀山有崩塌之危,是誰跳進火海,以肉身堵住魔氣?”
“是你。”
“二十年前,黃河孽龍作亂,百姓死傷無數(shù),是誰拼死斬殺孽龍,差點失去全身功力?”
“是你。”
“十二年前,石中焰率群妖挑釁蜀山,正好師傅及各位長老閉關,是誰與石中焰血戰(zhàn)三天,保住蜀山數(shù)千弟子性命?”
“是你。”
“李熙成,有什么功勞能超過我?”
“無。”
“既然如此,為什么選他,不選我?”
“唉,少華,你只知降妖除魔,卻不懂得人心叵測。往后數(shù)十年,人間將有大劫難,蜀山也牽連其中。你性格過分剛強,嫉惡如仇,沒法護得蜀山周全。”
“就算師傅選他,未必就要把我關進山洞,冰水磨骨,永遠不得見天日?”沒等沖虛道長回答,齊少華冷笑一聲,“師傅想來不會回答,畢竟外面已經(jīng)結好小天羅陣,師傅也不需要拖延時間了。請師傅賜教。”
齊少華一拳對著沖虛道長打出,有風雷之聲附在他拳頭之上。但只在他出拳的那一瞬。很快,就從天上射下一道金光,撞在他拳頭上,風雷之聲隨之消失。齊少華收回拳頭,再用力打出一拳。同樣的事再次發(fā)生了。齊少華在自己的頭上敲了幾下,雙目中的血色更濃。他又一拳打出,這一次,金光被他的拳頭撞散了。拳頭打到?jīng)_虛道長胸口,陷了進去,沖虛道長卻像什么都沒感覺到,依然神色平和。齊少華卻面色大變。他收回拳頭,眼睛里滴出了血。一團黑氣從他心口的位置漫出來,裹住他全身,而某種像閃電一樣跳動的光在黑氣中閃耀。齊少華對著沖虛道長一頓猛攻,如狂風暴雨。沖虛道長卻只是稍微躲閃,就避開了所有攻擊。
“我要拜他為師。”暮霞說。
瓜瓜說:“掌門的確太厲害了,那么快那么猛的攻擊都打不到他。”
“哈?我說的是另外一個。”
“啊?為什么?”
“我看著他就好像在看我自己。我好像看到了,昨晚拼命沖向纖云和大小姐的我自己。”
另一邊,齊少華暫停攻擊,黑氣更濃了,他的臉像戴上了一張半透明的黑色面具。
沖虛道長說:“少華,莫要再執(zhí)迷不悟。去吧。”說完,輕輕拍出一掌。那一掌看似綿軟無力,拍到齊少華身上,卻令他萎頓在地。然后,沖虛道長再次一揮手,瀑布像門簾一樣被拉開,露出后面一個黑漆漆的洞。沖虛道長凌空一抓一扔,齊少華就被關了進去,瀑布重新合攏。
“撤陣。”沖虛道長說。
一個道士在半空中露出臉來。“師傅,沒有法陣,關不了齊師兄多久。”
“無妨,我自有法子。你們支撐那么久,也該累了。我的時間已到,你們快進來。”
十幾個道士走進院子,跪坐在地上,昨天在太白酒樓喝酒的那兩個也在其中。看他們的樣子,倒像是比真正打架的兩個人還要累。
一個穿藍衣的道士,跪坐在最前面,對著沖虛道長淚流不止。
沖虛道長笑著說:“癡兒癡兒,休要如此,誤我飛升。”
“是。”藍衣道士趕緊擦了擦眼淚。
“我飛升后,不要動我的身體,正好用來鎮(zhèn)住少華。等他將體內(nèi)的煞氣煉化完畢,我的遺體自會化為飛灰,不用你們操心。”
“是。”
沖虛道長飛到最高的房屋之上,面對瀑布,盤膝閉目坐定。片刻之后,一個小童從他的頭頂飄出來,那孩子,眉眼間和沖虛道長長得很像。他向下看了一眼,突然有些驚疑的樣子,指向暮霞和瓜瓜的位置,說了幾句話。與此同時,晴朗的天空之上響起樂聲,優(yōu)美動聽,聲音不大,卻令暮霞的耳中聽不到其它任何聲音。一朵彩云憑空出現(xiàn),裹住那個孩子,一路向上,越來越小。
底下,道士們喊:“恭送掌門。”“恭送師傅。”
“掌門剛剛指向我們是什么意思?”
“可能是讓我們刻苦修行,好自為之。”
暮霞偷笑。剛剛,那個孩子模樣的掌門是看破了我們的隱身吧?幸好,那陣音樂響得真及時。
道士們各自散去之后,暮霞和瓜瓜隱身來到瀑布下面。他們當然不能像沖虛道長一樣掀開瀑布,只好順著瀑布后面的濕滑山體往上爬。瓜瓜將自己的左手和暮霞的右手用瓜藤捆在一起,然后再放出另一根瓜藤,一起揪著往上爬。他們配合得不算好,往下掉了好幾次。爬了一陣,到達隱身術的極限,他們現(xiàn)身出來。
暮霞說:“這高度已經(jīng)差不多了吧,怎么什么都沒有?”
瓜瓜說:“這洞大概沒那么好找。你要不要考慮換個師傅,比如新掌門?”
“不,我就要這個師傅。他和我很像。”
“小丫頭,誰和你像?”聲音從山崖里面?zhèn)鱽怼?/p>
暮霞大喜。“師傅,要怎么才能放你出來?”
“我可不記得我有徒弟。”
“你現(xiàn)在有了。我決定要你當我?guī)煾怠!?/p>
“你決定?”齊少華在里面大笑,笑得山崖都輕微地震顫起來。“小丫頭,你是哪個弟子的親友?趕緊回去吧。”
“我不是人類,不完全是人類,我是半妖。”
“妖,拜入蜀山?哈哈哈。有趣。你是怎么混進蜀山的?”
暮霞剛要回答,幾個道士飛了過來。瓜瓜趕緊拉著她隱身。那些道士繞著瀑布飛了幾圈,飄在他們旁邊。
“師兄,你是不是被齊師叔扔傻了?哪里有妖怪?”
“奇怪,我剛剛明明感覺到有微弱的妖氣。不會是齊師叔……”
“齊師兄只是奉師命閉關修行,怎么會變成妖怪?管住你的嘴。”
道士們飛走。
齊少華說:“你的隱身術竟然能瞞過他們,不簡單啊。”他的聲音好像變了,從之前的低沉聲音變成了清亮。
“不是我的隱身術,是瓜瓜的。”
“瓜瓜?反正閑來無事,啊,接下來幾十年我都沒什么事。把你們的故事說來聽聽。”
暮霞主講,瓜瓜偶爾插上幾句,將她們的身份和來到蜀山的過程大致講了一遍。
“師傅,就是這樣。我們要怎么才能救你出來?”
“我不想出去。”
“什么?”暮霞驚呆了。“你不是說,那地方又黑又冷?為了不進去,你還和你師傅打了一架。為什么不想出來?”
瓜瓜說:“又有人來了。”
他們再次隱身。
一個藍衣道士凌空飛來。暮霞認出來了,他就是對著沖虛道長哭個不停那個愛哭鬼。
愛哭鬼皺著眉頭,小心翼翼地對著山崖里面說:“師兄?是你吧?”
齊少華說:“師弟——不,掌門。”
什么?這個愛哭鬼居然就是蜀山派新掌門,師傅的死對頭李熙成?
李熙成松了一口氣,眉頭也展開了。“師兄,你出來了。”
暮霞有些懷疑,新掌門是不是個傻子?明明師傅還關在洞里,怎么說出來了?
齊少華說:“對,現(xiàn)在是我。”
“師傅的苦心,師兄現(xiàn)在懂了嗎?”
“我會遵照師傅的意志,呆在這里,但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又會出來搗亂。”
“山洞里,師傅給你留了一部《清心經(jīng)》,上面有他十幾年來的精心注釋。師傅希望你仔細研讀,小心修行,待你煞氣除盡,自然能離開山洞。”
“好的,我會努力修行。”
一個低沉的聲音加入了談話。“李熙成,你竟然敢關我?我要殺了你。”
李熙成說:“師兄保重。過幾天我再來探望師兄。”說完,就趕緊飛走了。
“師傅,你旁邊還有一個人?”暮霞問。
那個低沉的聲音說:“我就是你師傅。你這徒兒不錯,我收下了。等那些道士發(fā)現(xiàn)我收了一只妖當徒弟,哈哈哈,他們的臉色一定很好看。”
“你打架厲害嗎?之前的師傅為什么不說話了?”
“我和他是共用一具身體的兩個人,我休息的時候他才能說話。他是個廢物,打架都是我打的。”
暮霞想了想,那就相當于一下子拜了兩個師傅,還挺好玩的。“好的,以后你就是我?guī)煾盗恕!?/p>
“乖徒兒,你想學好本領,去把你狠心的娘狠狠教訓一頓,這個志向非常好。可惜,我被關在里面沒法教你本事。”
“要怎么才能放師傅出來?”
“這個山洞的小小禁制根本困不住我,全靠沖虛老頭的肉身鎮(zhèn)壓,你只要偷偷去把那肉身砍爛——”
清亮的聲音插話:“不行!怎么能對師傅無禮?暮霞,瓜瓜,你們趕快離開,不要幫他。”
“滾回去。剛才要不是你刻意干擾我,我怎么可能被小天羅陣困住?你個廢物,別人要關你進監(jiān)獄,你還乖乖配合?罷了,暮霞徒兒,不用砍爛那個死道士,只要把他推倒就行。”
“不要聽他的。”清亮聲音說,“不能放他——放我出去。我們就該待在這里。”
低沉聲音說:“那個廢物可不敢違背蜀山規(guī)矩,收你為徒。愿意收你為徒的是我,你到底聽誰的?”
暮霞當然聽愿意收她為徒的人的。瓜瓜張開隱身結界,站在墻角,暮霞帶著一根瓜藤跳起三丈高,正好夠到屋頂。她先爬上去,再用藤把瓜瓜拉上去。她們現(xiàn)身出來,輕推了一下沖虛道長,沒用,再使勁撞,還是沒有用。有幾個道士發(fā)現(xiàn)他們,直奔過來。
瓜瓜突然伸手將道長頭上的發(fā)簪拔下來,然后隱身,說:“快撤。”
沖虛道長的身體向前栽倒,滾下屋頂。
“瓜瓜,你怎么知道要拔那根發(fā)簪?”
瓜瓜比她還要震驚。“我只是看它怪好看的。”
他們跳下屋頂,穿過一臉驚恐或跑或飛過來的蜀山弟子。一聲巨大的爆炸從瀑布那邊傳來,土石飛濺,瀑布仿佛暫停了一會兒,然后向上卷起來。齊少華從瀑布下疾射而出。眨眼之間,院子里的蜀山弟子就躺倒了一片,剩下的戒備著,卻不敢主動進攻齊少華。一些弟子吹響了一種能發(fā)出刺耳聲音的海螺。場上大亂,齊少華卻只是負手站著。
暮霞和瓜瓜趕緊跑到他旁邊,解除隱身。“師傅,你真是太厲害了。”
齊少華看了看她,“原來你不是妖啊,為什么要假裝自己是妖?”
“我是半妖,可能人的氣味比較濃。”
“不,你是人。我殺妖殺了幾十年,還能分不出妖和人?”
暮霞仔細想了想。“不可能。我母親是一只狐妖,我一直生活在妖界,怎么可能會是人類?”
齊少華指了指她的后背,“你身上唯一的妖氣來源就是這里,是帶了什么法寶嗎?”
暮霞摸了摸后背,“這是母親給我刺的微型法陣,說是用來保護我。”
齊少華摸了一下暮霞的后背。“咦,這妖氣很熟悉,你的母親,是纖云?”
“你認識她?”
齊少華沒有回答,幾個道士從天而降,他忙著沖上去打架。三五下打完之后,齊少華揪住一個道士的衣領,問:“李熙成在哪里?”沒有得到回答。齊少華自己說:“是了,他應該在召集門人開會。”說完,徑直朝南邊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