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十一年,孟夏四月,臨安城已褪盡春寒,熏風(fēng)拂過御街,卷起柳絮紛揚。朱雀橋畔的陸府張燈結(jié)彩,正廳內(nèi)檀香氤氳,陸宰端坐主位,一襲靛藍直裰襯得面容肅穆。他指尖輕叩案幾,目光掃過堂下紅綢覆蓋的禮擔(dān)——那是預(yù)備送往唐府的納征之禮。
“犀角帶一對,纏枝蓮紋金鐲四副,越窯青瓷十二件……”管家陸安捧著禮單高聲唱念,忽被一陣環(huán)佩叮咚聲打斷。但見陸母唐氏扶著丫鬟款款而來,發(fā)間金鳳步搖輕晃,絳紫褙子上的蹙金繡在晨光中熠熠生輝。
“老爺,唐府方才遞了帖子。”陸母將泥金帖遞上,“說是巳時三刻開中門迎禮。”
陸宰眉頭微蹙:“這般時辰?按禮該是午時納吉。”
“唐閎近日升了禮部郎中,自然要擺些排場。”陸母壓低聲音,指尖在帖面“恭候”二字上重重一劃。陸宰會意,轉(zhuǎn)頭對陸游道:“你隨禮隊同去,切記執(zhí)雁之禮不可廢。”
陸游身著簇新的湖藍羅袍,腰間羊脂玉帶懸著雙魚玉佩,聞言躬身應(yīng)諾。垂首時,他瞥見袖口暗紋梅枝——那是昨夜唐琬托人捎來的信箋上沾的香粉,仿佛還能嗅到一縷冷梅幽香。
城南書肆的雕花槅扇半掩,趙士程正把玩著一方歙硯。他身著云紋錦袍,腰間蹀躞帶上懸著的羊脂玉墜與陸游那塊形制相仿,卻多嵌了顆血紅寶石。
“公子,陸家今日行納征禮。”隨從附耳低報,“聽說那對羊脂玉帶鉤是先帝賜給陸家的……”
趙士程指節(jié)發(fā)白,歙硯“咔”地裂了道細紋。他冷笑:“秦相前日還夸唐閎識時務(wù),轉(zhuǎn)眼就敢收陸家聘禮?”忽瞥見掌柜捧著《快雪時晴帖》拓本經(jīng)過,厲聲道:“站住!這帖子送去哪家?”
掌柜戰(zhàn)戰(zhàn)兢兢:“唐、唐府小姐訂的……”
“巧了。”趙士程抽出一卷泛黃絹帛扔在案上,“我這兒有幅真跡,勞掌柜一并送去。”絹帛展開時,露出末尾“臣檜謹(jǐn)獻”的朱印,刺目如血。
唐府中門洞開,禮樂喧天。
唐閎身著五品鷺鷥補子公服立于階前,身后屏風(fēng)上《松鶴延年圖》墨跡未干——那是他新得的秦檜手筆。禮隊至門,陸游按禮執(zhí)活雁上前,雁足系著紅綢,撲棱棱振翅時抖落幾片絨羽,正沾在唐閎袍角。
“世侄多禮了。”唐閎虛扶一把,目光卻掠過陸游,直望向禮擔(dān)中那對官窯梅瓶。瓶身釉色天青,恰似唐琬昨日穿的羅裙顏色。
禮單唱和間,唐琬正隱在屏風(fēng)后偷覷。她今日特意梳了驚鵠髻,鬢邊珍珠步搖隨呼吸輕顫,鵝兒黃衫子外罩著月白紗衣——正是初逢沈園時的裝扮。見陸游奉上玉佩,她忍不住探身,卻被母親李氏一把拽回。
“瘋了嗎?”李氏壓低聲音,腕間翡翠鐲子磕在紫檀木框上,“趙家送的《快雪時晴帖》真跡還在書房擺著,你父親正愁沒借口回絕陸家!”
唐琬咬唇不語,袖中卻緊攥著個香囊。囊面繡著并蒂蓮,內(nèi)里藏著她昨夜以簪花小楷寫的《子衿》,詩末還添了句“梅心依舊”。
“陸世兄此番厚禮,倒叫小弟慚愧。”唐閎舉杯敬陸宰,眼角余光卻瞥向側(cè)座一位青袍男子——那是秦檜府上的周先生,今日竟不請自來。
陸宰恍若未見,只淡淡道:“小兒頑劣,日后還需唐兄多加管教。”話音未落,周先生忽道:“聽聞陸公子近日作《沈園賦》,中有‘木土相生’之句?可惜啊……”他摩挲著茶盞邊緣,“張鐵口昨夜卜了一卦,說是‘木旺克土’。”
滿座俱寂。陸游手中酒盞一晃,潑濕了前襟。那“木土相生”本是合婚吉兆,若變作“木克土”,便是大兇之相。
“江湖術(shù)士之言,豈可盡信?”陸母突然輕笑,從腕上褪下翡翠鐲子放在案上,“這鐲子水頭足,最鎮(zhèn)得住邪祟。”玉鐲觸案有聲,恰掩住唐琬在屏風(fēng)后的一聲輕呼——她袖中香囊繩結(jié)不知何時松了,幾粒相思子滾落在地,正拼成梅蕊形狀。
唐琬借口更衣溜出宴席,卻見陸游早已候在紫藤架下。他衣襟酒漬未干,掌心卻緊攥著那方“梅心”帕子。
“琬妹,香囊我收到了。”陸游急道,“可那《子衿》詩……”
“表兄慎言!”唐琬慌忙四顧,從懷中取出個錦囊塞給他,“這是開過光的文昌符,你且收好。”錦囊入手沉甸甸的,分明藏著硬物。陸游正欲探看,忽聞腳步聲近。
唐家堂兄唐翊醉醺醺轉(zhuǎn)出回廊,見二人相隔三尺執(zhí)禮而立,嗤笑道:“好一對‘木土相生’的璧人!”他故意晃了晃手中禮單,“趙家送的聘禮單子可比這厚三倍……”
陸游勃然變色,腰間玉佩鏗然作響。唐琬卻忽然俯身拾起片落葉,輕聲道:“表兄看,這葉脈像不像沈園老梅的枝椏?”她指尖在葉面一劃,暗黃葉脈竟真顯出個“心”字。
陸家禮隊離去時,唐閎親自送至儀門,卻獨留陸游說了句:“秋闈在即,世侄當(dāng)以功名為重。”這話聽著關(guān)切,實則逐客。陸游躬身應(yīng)了,轉(zhuǎn)身時忽覺袖中錦囊微動——唐琬塞來的竟是那枚羊脂玉帶鉤!
鉤身內(nèi)側(cè)新刻了行小字:“玉可碎,不可改其白”。他心頭劇震,再回首,只見唐琬立在垂花門邊,鵝黃衫子映著落日余暉,宛若初見時那枝傲雪白梅。
夜雨敲窗,唐府繡樓內(nèi)一盞孤燈搖曳。唐琬正對銅鏡拆卸鬢邊珠鈿,忽聽窗欞“咯”地輕響。青杏忙推開菱花窗,冷風(fēng)夾著雨絲卷入,吹得案上《快雪時晴帖》嘩啦作響。
“小姐,是陸公子的書童!”青杏從窗臺摸出個油紙包,里頭躺著支雕梅竹節(jié)銀簪,簪尾刻著“陸”字暗紋。唐琬取簪時指尖一顫——銀簪中空,旋開竟倒出張花箋,上頭墨跡被雨水暈開些許,仍辨得清是陸游筆跡:
>**“納征禮成心未安,忽聞木克土生寒。
>愿為磐石卿蒲葦,風(fēng)雨同枝共歲闌。”**
箋角還粘著片梅花瓣,已被壓得透明。唐琬將花瓣貼在唇邊,忽見青杏“咦”了一聲——油紙包底層竟藏著塊墨錠,通體泛紫,正是科舉專用的“紫玉光”。
“這墨……”青杏壓低聲音,“聽說趙家前日剛給秦相府上送了一車!”
唐琬眸光一凜,急步至?xí)盖埃瑥摹杜]》封皮夾層抽出張禮單副本——那是她偷偷摹寫的趙家聘禮清單。指尖順著“文房類”下移,果然見“紫玉光墨二十錠”字樣,末尾還批著“貢院特供”朱印。
“好個借花獻佛。”她冷笑,忽將銀簪往發(fā)髻一插,“去取我那匣湘繡絲線來。”
陸府書房,陸宲拎著酒壺闖進來時,陸游正對著錦囊出神。燭光下,羊脂玉帶鉤瑩潤如雪,襯得鉤身刻字愈發(fā)清晰。
“堂弟還有閑情賞玉?”陸宲醉眼斜睨,“可知唐家今日收了趙家三車厚禮?光是蜀錦就有二十匹!”他故意晃了晃手中禮單抄本,“聽說趙士程還許諾,若唐閎肯嫁女,便保他升禮部侍郎……”
陸游猛地攥緊玉鉤,鉤尖刺入掌心,滲出絲縷鮮紅。忽聽窗外“啪嗒”一聲,小廝阿福慌張跑進來:“少爺,唐府丫鬟送來這個!”
那是個濕漉漉的香囊,繡面沾著泥水,卻仍看得出是并蒂蓮紋樣。陸游拆開一看,內(nèi)里《子衿》詩旁多了行血書:“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胡鬧!”陸宲一把搶過香囊,“私相授受已是大忌,還敢以血書傳情?若叫嬸母知道……”話音未落,陸游已奪回香囊,卻從夾層抖出片薄如蟬翼的絹布——上頭密密麻麻抄著今科考官的生平喜好,末行朱筆標(biāo)注:“主考李椿年,惡駢儷,好策論。”
天蒙蒙亮?xí)r,陸游潛至后院角門。老仆陸安早已備好青布小轎,低聲道:“唐小姐的丫鬟說,她在水月庵等您。”
轎簾一掀,里頭竟端坐著陸母!她一身素色褙子,發(fā)間只簪銀釵,冷聲道:“我若不攔著,你還要鬧出多少笑話?”見陸游面色煞白,又嘆口氣,從袖中取出個錦盒,“拿去。”
盒中竟是那對纏枝蓮紋金鐲——本該在納征禮單上的物件。陸游愕然抬頭,卻聽母親道:“唐家今早退回來的。你可知為何?”
晨光熹微中,陸母指尖在金鐲內(nèi)側(cè)一摳,竟剝落層金粉,露出底下泛青的銅胎!“趙家做的好手腳。”她冷笑,“若真按禮單寫了‘赤金’,咱們陸家就是欺君之罪!”
水月庵廂房,唐琬跪在蒲團上佯裝誦經(jīng),手中卻捻著串相思子。忽聽身后木門“吱呀”輕響,陸游裹著斗篷閃入,發(fā)梢還滴著雨水。
“表兄!”她慌忙起身,腕間翡翠鐲子磕在供桌上——正是陸母上巳節(jié)所贈。陸游一把攥住她手腕,將銅胎金鐲拍在案上:“趙士程竟敢在聘禮中摻假!”
唐琬卻不驚反笑,從經(jīng)卷下抽出一封信箋:“父親今早收到的——秦檜親筆,許諾他升任禮部侍郎,條件是……”她喉頭一哽,“在中秋前將我許給趙家。”
雨聲漸急,庵堂屋檐墜下的水珠串成簾幕。陸游忽從懷中取出羊脂玉帶鉤,唐琬會意,拔下銀簪。兩物相擊,“錚”地一聲清響,竟似金玉盟誓。
“八月秋闈。”陸游咬牙,“只要我中舉……”
“來不及了。”唐琬搖頭,將翡翠鐲子褪下塞給他,“趙家婚期定在七月初七。”她忽然解開衣領(lǐng)紐絆,露出鎖骨處一點朱砂痣,“表兄可還記得?這是去歲在沈園,你以梅枝為我點的守宮砂。”
窗外驚雷炸響,供桌上觀音像的慈容忽被閃電映得森然。唐琬卻已系好衣襟,從佛龕后取出個包袱:“這是歷年秋闈墨卷,我爹書房偷抄的。”她頓了頓,又遞上塊墨,“真正的紫玉光,我磨了簪子換來的。”
陸游冒雨返家,途經(jīng)御街拐角時忽被蒙面人攔住。為首者一把扯下他腰間雙魚玉佩,獰笑道:“趙公子說,這物件配不上將來的侍郎女婿!”
掙扎間玉佩墜地,“啪”地裂作兩半。陸游搶回碎片,卻見斷裂處露出絲縷金線——玉內(nèi)竟藏著張字條,上書“快雪時晴,贗品誤國”八字,筆跡清瘦,赫然是唐琬手筆。
他渾身一震,忽然明白那日唐琬為何要他細看《快雪時晴帖》。雨幕中,玉佩殘片上的“陸”字已被泥水浸污,卻仍能辨出唐琬添的一筆——她在“陸”字右側(cè)補了“琬”字偏旁,生生將姓氏改作了雙名并刻。
唐琬跪在祠堂,脊背挺得筆直。唐閎的藤條抽在肩上,靛青衫子裂開道血痕。
“孽障!誰準(zhǔn)你私贈紫墨?”唐閎怒喝,手中藤條沾著血絲,“趙家若知你心向陸游……”
“父親可知趙家送的《快雪時晴帖》是贗品?”唐琬突然抬頭,唇邊血珠滴在青磚上,“秦檜獻媚金國的‘議和書’,就是用這批贗品上的印!”
唐閎舉起的藤條僵在半空。窗外一道閃電劈過,照亮祠堂祖宗牌位最上方那面——唐琬祖父的靈位旁,供著塊“忠烈諍臣”的金匾。
唐琬趁機將染血的帕子塞進地磚縫隙。帕上“梅心”二字已被血浸透,倒像是兩顆緊緊相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