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十四年,春深時節,臨安城內外柳絮紛飛,各家各戶忙著祭祖掃墓,陸府后園的海棠卻開得正盛。陸游自書房踱步而出,手中攥著一封剛拆開的家書,指尖微微發顫。母親陸母唐氏端坐廳中,見他神色異樣,便擱下茶盞問道:“務觀,可是唐家有了回音?”
陸游深吸一口氣,將信箋呈上:“唐世叔言,琬妹乃長女,嫁妝需備得周全,故請將婚期延后半年?!?/p>
陸母眉頭一蹙,接過信細看,紙上字跡工整,確是唐閎親筆。信中言辭恭敬,先贊陸家門第清貴,再道唐琬自幼嬌養,嫁妝若倉促備辦,恐失了體面,故請寬限時日。末了還提了一句:“近來朝局紛擾,士族聯姻更需謹慎。”
陸母指尖在“朝局”二字上輕輕一敲,若有所思。自秦檜專權以來,主戰之臣多遭貶斥,陸宰雖閑居在家,早年卻與岳飛有過詩文往來。唐閎此時提及朝局,顯非無心之言。
陸游見母親沉默,忍不住道:“母親,半年雖久,但既是為琬妹體面,兒子愿等?!?/p>
陸母抬眼看他,少年眸光灼灼,如星子墜入寒潭。她心中一軟,嘆道:“你既如此說,便依唐家之意。只是——”她頓了頓,“你需謹記,婚姻乃結兩姓之好,非兒戲可輕許?!?/p>
陸游鄭重應下,退出廳外時,袖中拳頭卻暗暗攥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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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府內,唐琬正倚窗繡著一方帕子。日光透過茜紗,在她指尖投下淡淡紅暈,帕上梅枝蜿蜒,花蕊處以金線勾了“梅心”二字,正是陸游詩中所詠。侍女青杏匆匆進來,低聲道:“姑娘,老爺方才與夫人商議,要將婚期推遲半年呢?!?/p>
唐琬指尖一顫,繡針險些刺破綢面。她輕咬下唇,半晌才道:“父親可有說緣由?”
青杏搖頭:“只聽老爺提了一句,說趙家近來與秦府走動頻繁,咱們須得觀望些。”
唐琬眸光一暗。趙士程乃宗室子弟,其父趙仲湜與秦檜交好,近日屢次遣媒人上門,雖被父親婉拒,卻始終未死心。她摩挲著帕上梅紋,忽聽窗外傳來一陣嬉笑,卻是庶妹唐瑛與丫鬟們在撲蝶。那笑聲刺耳,她猛地合上窗欞,震得案頭瓷瓶中的杏花簌簌落下幾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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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漸沉,唐琬被喚至父親書房。唐閎正提筆謄寫奏章,見她進來,擱筆道:“婚期推遲之事,你可知道了?”
唐琬垂首:“女兒聽說了。”
唐閎打量她片刻,忽問:“你可知我為何如此?”
唐琬抬眸,輕聲道:“父親是為女兒著想。陸家雖清貴,但陸世伯早年與岳鵬舉交好,如今秦相當權……”
“你明白就好。”唐閎打斷她,語氣緩了幾分,“陸務觀才學雖佳,可科舉未捷,若將來仕途受阻,你跟著他難免受苦。趙家乃皇親,士程又對你有意——”
“父親!”唐琬倏然跪下,聲音卻穩如靜水,“女兒與務觀哥哥既有婚約,豈能反復?況且趙家趨附秦黨,父親素來清正,若與之聯姻,恐污門楣?!?/p>
唐閎一怔,隨即冷笑:“你倒是學會拿大道理壓我了?!彼麚]袖轉身,“罷了,半年后若朝局無變,便依約送你出閣。但若陸家生出變故……你需記得,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任性!”
唐琬伏地再拜,退出時背脊挺得筆直,唯有袖中帕子被攥得皺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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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唐府繡樓燈火通明。唐母李氏親自監督繡娘為唐琬裁制嫁衣,正紅云錦鋪滿長案,金線繡的鸞鳳在燭光下熠熠生輝。唐琬靜坐一旁,忽從針線籃中拈起一縷鵝黃絲線,輕聲道:“母親,女兒想在袖口添些紋樣?!?/p>
李氏詫異:“嫁衣自有規制,豈能隨意增減?”
唐琬微微一笑:“不過在內襯袖口繡些暗紋,外人瞧不見的。”見母親猶疑,她軟聲懇求,“就當全了女兒一點私心?!?/p>
李氏終究拗不過,嘆道:“隨你罷?!?/p>
夜深人靜時,唐琬就著燭火,在嫁衣內襯上一針一線繡出“梅心”紋樣。窗外春雨淅瀝,她恍惚聽見遠處有人輕吟:“曾與梅花記舊約,此生不負歲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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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安城西的趙府花園內,趙士程正與賓客對弈。小廝悄步上前,附耳低語幾句,他手中黑子“啪”地落在盤上,笑道:“唐家果然推遲婚期了?”
賓客好奇:“何事讓趙兄如此開懷?”
趙士程搖扇道:“不過聽聞一樁趣事——陸務觀與唐家女的婚事,竟要延后半年?!彼馕渡铋L地抿了口茶,“看來唐世叔也非鐵板一塊?!?/p>
賓客會意,諂媚道:“陸家如今式微,哪比得上趙兄門第?若您再使些力氣,唐家女遲早是您囊中之物。”
趙士程笑而不答,只命人取來一幅卷軸展開,正是《快雪時晴帖》摹本。他指尖撫過紙面,悠悠道:“真跡難求,贗品亦可把玩。不過——”他眸光一冷,“我趙某要的,從來都是真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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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游自唐府來信后,連日閉門苦讀。這日友人楊萬里來訪,見他案頭堆滿策論,打趣道:“務觀兄這般用功,莫非想金榜題名后再迎娶佳人?”
陸游苦笑:“延之兄莫笑我??茍龅檬ё杂刑烀抑粦n心夜長夢多。”
楊萬里斂了笑意,低聲道:“你可聽說趙士程近日放話,說唐家女遲早入他趙門?”
陸游霍然起身,硯臺翻倒,墨汁潑濕了半幅字帖。楊萬里按住他肩膀:“稍安勿躁!趙家勢大,你如今無官無職,硬碰不得。不如——”他壓低聲音,“我父親與禮部王侍郎有舊,或可替你探探科舉門路?!?/p>
陸游沉默良久,搖頭道:“多謝好意。但陸某若靠鉆營得第,豈不愧對琬妹?”
楊萬里嘆息離去后,陸游獨坐燈下,提筆在紙上反復書寫“梅心”二字,直至墨跡暈染成一片模糊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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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琬自婚期推遲后,愈發深居簡出。這日忽收陸游遣人送來的錦盒,內盛一枚青玉簪,簪頭雕成梅花形狀,花蕊處嵌著細如粟粒的珍珠。盒底附一紙短箋:“玉簪雖陋,可綰青絲。愿卿妝罷,猶記梅期。”
她將玉簪貼在掌心,忽聽青杏驚呼:“姑娘,您怎么哭了?”
唐琬怔然撫面,果然觸到一片濕涼。她輕聲道:“去取我那件鵝黃褙子來。”
青杏不解:“您不是素日嫌它太艷?”
唐琬望向窗外一樹將謝的梅花,微微一笑:“今日忽然想穿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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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期延宕的消息傳至陸府大房,陸宲之妻周氏立刻尋到陸母跟前,假意關切道:“嬸嬸,我聽聞唐家拖延婚期,莫不是有了二心?那唐家女雖才貌雙全,可終究無姐妹幫襯,將來子嗣……”
陸母冷眼掃去:“侄媳慎言。唐家重禮數,備嫁妝原是該當的?!?/p>
周氏訕訕退下后,陸母獨坐佛堂,手中念珠撥得飛快。她想起昨日去大相國寺進香,偶遇一游方道士,那道人見她便道:“夫人眉間隱有木氣克土之相,家中恐因‘木’姓之人生變。”當時她未在意,此刻卻驀然心驚——唐琬之“琬”,豈非從“玉”從“宛”,而“宛”字亦有“木”形?
窗外風聲嗚咽,如訴如泣。
三月末,陸游受邀至沈園賞春。行至梅林舊地,忽見一女子身著鵝黃衣衫,背影纖纖如柳。他心頭狂跳,疾步上前,那人聞聲回首——卻是唐琬庶妹唐瑛。
唐瑛福身一禮,嬌聲道:“陸世兄可是認錯人了?”
陸游尷尬還禮,唐瑛卻湊近一步,壓低嗓音:“姐姐近日茶飯不思,夜夜對燈垂淚。世兄若真有心,何不……”
話音未落,遠處傳來唐家仆婦的呼喚。唐瑛匆匆離去,袖中飄落一方帕子。陸游拾起一看,帕角竟繡著與唐琬如出一轍的“梅心”紋樣,只是針腳粗糙,顯是刻意仿制。
他盯著帕子,眸色漸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