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十四年初秋,臨安城內外秋雨蒙蒙,雨隨風而斜,刮得人眉目難開。城中富貴人家早已閉門吃茶,尋常百姓為求生計斗笠蓑衣,步履匆匆。唯有那更夫提著昏黃的燈籠,踩著青石板水跡,留下一串串腳印,一聲聲梆子敲得格外清冷。
陸游自陸府偏院翻出,身著墨色長衫,腰間束一條青緞帶,足蹬鹿皮靴,外套一件墨色油衣,雖裹得嚴實,卻仍抵不住邪風撩起衣衫。他抬頭望了望天色,煙雨朦朧,唯有手中的避風燈映得四下微明。心中焦灼,腳下步伐愈快,水花飛濺,轉眼便至唐府后墻。
唐府后園墻高丈余,雨水下墻頭濕滑,滑不留足。陸游自懷中取出一段麻繩,繩端系著鐵鉤,輕輕一拋,鉤住墻頭老梅枝干。他試了試力道,確認穩固后,便攀繩而上。秋風瑟瑟,雨水已淋濕頭發,他卻渾然不覺,心中只念著一人——唐琬。
唐琬所居的繡樓位于后園深處,此時燭火未熄,窗紙上映出一道纖影,正低頭繡著什么。陸游輕叩窗欞三聲,窗內人影一頓,隨即傳來窸窣聲響。片刻后,窗扉微啟,露出一張素凈的臉,眉目如畫,眸中卻含憂色。
“務觀!”唐琬低呼一聲,聲音微顫,“這般天氣,你怎的來了?”
陸游伸手拭去臉上水滴,低聲道:“婚期將至,趙家卻仍不死心,我心中不安,特來見你。”
唐琬聞言,眸中淚光閃爍,卻強自壓下,輕聲道:“進屋說話,外頭冷。”
陸游搖頭:“不可,于禮不合。我在此與你說幾句便走。”
唐琬知他顧慮名節,便不再勸,只將窗扉又推開些,遞出一盞熱茶。陸游接過,茶水溫熱,驅散了幾分寒意。二人隔窗對望,一時無言。
良久,唐琬低聲道:“父親近日又被趙家說動,言趙士程乃宗室子弟,前程遠大……我雖一再表明心跡,他卻……”
陸游握緊茶盞,指節發白,沉聲道:“琬妹,你可還記得沈園梅下之約?”
唐琬抬眸,眼中淚光盈盈:“此生不忘。”
陸游深吸一口氣,鄭重道:“今日我來,便是要與你立誓——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縱使千難萬險,我亦不負此心。”
唐琬聞言,淚落如珠,卻展顏一笑:“好,我亦如此。”言罷,自袖中取出一方素帕,帕上繡著梅枝,正是昔日二人定情之物。她輕咬唇瓣,自鬢間剪下一縷青絲,裹入帕中,遞給陸游:“以此為證,此生不渝。”
二人又敘片刻,陸游恐久留生變,便道:“琬妹,天色已晚,我該回去了。你且安心,婚期既定,陸家必不會負你。”
唐琬點頭,卻忽而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務觀,科舉在即,你當以功名為重。我雖閨閣女子,亦知男兒志在四方。他日金榜題名,方不負你我今日之誓。”
陸游凝視她片刻,鄭重頷首:“我記下了。”
說罷,他轉身踏入風雨之中。唐琬倚窗目送,直至那道身影消失在茫茫雨霧,才輕輕合上窗扉。
陸游循原路返回,風雨愈急,他卻步履堅定。懷中詩帕與青絲猶帶余溫,仿佛唐琬的低語仍在耳畔。行至半途,忽聞遠處傳來更夫梆子聲,他心神一凜,加快腳步,隱入暗巷。
陸游悄然回府,剛踏入院門,卻見廊下立著一人,正是母親陸母。陸母披著狐裘,手中捧著手爐,目光沉沉地望著他。
“這般時辰,去了何處?”陸母聲音冷肅。
陸游心中一緊,面上卻不露分毫,恭敬行禮:“回母親,兒子去友人處討教學問,歸來遲了。”
陸母冷哼一聲:“雨夜出行,也不怕染了風寒?明日便是中元祭祖,你若病了,如何向祖宗交代?”
陸游低頭:“兒子知錯。”
陸母目光在他身上掃過,似要看穿什么,最終淡淡道:“回去歇著吧,莫要誤了明日正事。”
陸游應聲退下,心中卻暗松一口氣。回到房中,他自懷中取出詩帕,輕輕展開,青絲如墨,梅香猶存。他低聲念道:“非卿不娶,非君不嫁……”
窗外秋風呼嘯,屋內燭火搖曳,映照出少年堅定的面容。
次日清晨,雨住天晴,陸府上下忙碌起來。仆役們清掃庭院,懸掛桃符,廚房里蒸騰的熱氣裹著糕餅甜香,彌漫整個宅院。
陸游早早起身,換上簇新的深青色直裰,腰間系玉帶,頭戴方巾,一副士子打扮。他隨父親陸宰至祠堂祭祖,跪拜焚香,一絲不茍。陸宰見他神色肅穆,心中欣慰,低聲道:“務觀,今日祭祖,當默禱祖宗庇佑,秋闈科舉得中,光耀門楣。”
陸游恭敬應道:“兒子謹記。”
祭禮畢,陸家設宴款待親族。席間,陸宲舉杯笑道:“務觀賢弟婚期將至,又逢科舉在即,可謂雙喜臨門啊!”
陸游微微一笑,尚未答話,陸母卻淡淡道:“婚嫁之事,自有長輩操持。務觀當以科舉為重,莫要因私廢公。”
陸宲故作關切:“嬸母所言極是。只是聽聞唐家近日與趙家往來甚密,不知婚約可有變數?”
陸游手中酒杯一頓,抬眼看向陸宲,目光微冷。陸宰皺眉道:“宲兒,此話從何說起?唐陸兩家納征之禮已行,豈有反復之理?”
陸宲干笑兩聲:“侄兒也是道聽途說,叔父勿怪。”
陸母瞥了陸游一眼,見他神色如常,便不再多言。
與此同時,唐府內亦不平靜。唐閎端坐廳上,面色陰沉。唐琬跪坐于下首,低眉順目,手中絞著一方帕子。
“琬兒,趙家昨日又遣人來提親,聘禮加了三成。”唐閎沉聲道,“你當真要嫁那陸務觀?”
唐琬抬眸,目光堅定:“父親,女兒與陸郎已有婚約,豈能背信?”
唐閎冷哼一聲:“婚約?不過口頭之諾!趙士程乃宗室子弟,日后前程不可限量。陸游雖出身名門,然科舉未第,家中又無實權,如何比得?”
唐琬抿唇不語,唐李氏見狀,輕聲道:“老爺,琬兒與陸游情投意合,若強行拆散,恐生怨懟,況且已行納征禮。”
唐閎拂袖:“婦人之見!婚姻大事,豈能由她任性?”
唐琬伏地一拜,聲音哽咽卻堅定:“父親若執意悔婚,女兒唯有一死,以全名節!”
唐閎大怒,拍案而起:“放肆!”
唐李氏慌忙拉住女兒,對唐閎道:“老爺息怒!琬兒年幼無知,妾身再勸勸她。”
唐閎冷哼一聲,甩袖而去。
中元節過后,臨安城內流言漸起。茶樓酒肆中,有人竊竊私語:“聽聞唐家女與陸游私定終身,唐老爺卻想將她許給趙家……”
“趙士程乃秦相爺門生,唐家這是要攀高枝啊!”
“陸游雖才名在外,可如今朝中秦相一手遮天,他若不肯依附,只怕科舉無望……”
這些話語如秋風般鉆入陸游耳中。他握緊拳頭,心中憤懣,卻無可奈何。
是夜,陸游輾轉難眠,索性起身提筆,寫下一首《冬至感懷》:
>“雨斜梅枝冷,風欺燭影搖。
>心堅如鐵石,不懼世途遙。”
寫罷,他輕嘆一聲,將詩箋折好,納入袖中。
窗外,雨又悄然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