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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鵝兒黃

第10章未進三甲

紹興十四年八月·臨安·放榜日

秋雨自五更時分便淅淅瀝瀝地下著,及至卯時,已化作傾盆之勢。臨安城七十二坊的屋檐下,雨簾如注,將青石板街道沖刷得泛著冷光。貢院街兩側的槐樹在風雨中搖曳,黃葉混著雨水打轉,最終黏在積水的路面上,像一塊塊破碎的金箔。

陸游站在貢院對面的茶肆檐下,素色直裰的下擺已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貼在腿上。他望著不遠處人頭攢動的榜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青玉筆掛——那是唐琬去年送他的生辰禮,玉上暗刻的梅紋已被他撫得溫潤。

“少爺,您當真不去近前看看?“阿福撐著油紙傘,焦急地踮腳張望,“聽說今年黃榜用的是澄心堂特制紙,雨水一浸就怕......“

“無妨。“陸游淡淡道,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投向貢院大門。三日前那場風波猶在眼前:鄰號考生突然的誣告,巡考官周閔腰間秦府特賜的銅牌,還有李椿年那句意味深長的“好自為之“。他閉了閉眼,喉間泛起一絲苦澀。

茶肆內,幾個落拓舉子正在議論:

“聽說了么?趙家那位蔭補了承務郎的公子,此番也下場應試了。“

“呵,人家走個過場罷了。秦相爺早打點好了,就為掙個'進士及第'的名頭。“

“噓!小聲些......“

陸游握筆掛的手一緊。趙士程——這個名字像根刺,自三年前上巳節在沈園初見唐琬那日起,就深深扎在他心頭。那日趙士程腰間羊脂玉墜上嵌著的血紅寶石,此刻仿佛又在眼前閃現。

“放榜了!“

一聲高呼打斷思緒。人群如潮水般涌向榜亭,推搡間,有個白發老儒被擠倒在地,懷中《五經正義》散落泥水之中。陸游箭步上前攙扶,卻聽老儒喃喃:“老朽第七次落第了......“渾濁的眼中竟流下淚來。

正此時,張季長擠過人群,臉上喜色掩不住:“務觀兄!恭喜高中乙榜第七!“

陸游一怔,心頭先是一松,繼而泛起更深的悵然。乙榜雖也算中舉,卻與甲榜天壤之別。更何況......

“趙士程那廝竟列甲榜第三!“張季長湊近低語,“聽說前日他府上往秦相爺別院送了一車'土儀'。“他做了個意味深長的手勢。

雨點砸在青玉筆掛上,濺起細碎水花。陸游想起離府前唐琬為他整理考具的模樣:她將曬干的梅花瓣夾在硯臺底,說“愿夫君筆下生花“;又悄悄在糕餅匣夾層藏了李椿年的《淮西水利奏議》節抄。那般聰慧機敏,卻又那般膽大妄為......

“務觀兄?“張季長見他出神,輕喚一聲。

陸游回神,強扯出個笑:“多謝相告。今日雨大,改日再聚。“

轉身時,他聽見身后幾個華服公子哄笑:“瞧,那就是山陰陸家的才子,連趙公子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雨幕中,陸游的背影僵了僵,卻未回頭。阿福小跑著追上,將傘盡力舉高:“少爺,少夫人囑咐直接回府,說備了姜湯......“

“先去沈園。“陸游突然道。

“啊?可這大雨......“

陸游已大步走向城南。雨水順著他的下頜滴落,分不清是雨是汗。經過趙府時,恰見幾個家丁正在門前懸掛紅綢,見他經過,故意高聲道:“快去貢院報喜!咱們公子可是甲榜第三!“

沈園在雨幕中顯得格外寂寥。那株老梅樹靜靜立在東南角,焦黑的雷劈痕跡在雨天更顯猙獰。陸游站在樹下,伸手撫過樹干上的一道舊痕——去歲上巳,唐琬曾在此處系過一條鵝黃絲帶。

他忽然折下一枝新發的嫩芽,小心納入袖中。芽尖還帶著雨水,涼意透過衣袖滲到皮膚上。

“少爺,您這是......“阿福不解。

陸游望著梅樹新發的枝椏,輕聲道:“告訴她,雷劈過的老樹,也能發新枝。“

唐琬立在廊下,手中絞著的一方素帕早已濕透。自卯時起,她便在此等候,鵝黃色的衫子被飄雨打濕了肩頭也渾然不覺。

“少夫人,進屋等吧。“老嬤嬤勸道,“郎君既已中舉,定有不少同年要應酬......“

唐琬搖頭,目光仍盯著院門。她豈會不知陸游性子?若真中了高第,早該有報錄人上門;若是落第......她想起前夜替他整理書箱時,發現的那封陸宲留下的信——“務觀侄若愿往秦府賀壽,科場之事或可轉圜“。

“來了!“小丫鬟突然喊道。

院門吱呀一聲,陸游踏著積水走來,面色蒼白如紙。唐琬心頭一緊,正要上前,卻見陸母身邊的周嬤嬤擋在跟前:“少夫人且慢,老夫人請郎君先去正堂回話。“

按禮,新婦不得與夫君當眾親近。唐琬生生剎住腳步,只深深望了陸游一眼。這一眼里,有詢問,有安慰,更有無需言說的懂得。

陸游嘴角微動,似想說什么,終是沉默著隨周嬤嬤去了。擦肩而過時,唐琬聞到他袖間淡淡的梅香,混著雨水的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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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堂內**

陸母正在焚香,青煙從宣德爐中裊裊升起,模糊了她嚴肅的面容。見陸游進來,她手中香箸微微一頓:“聽說你中了乙榜?“

“是。“陸游跪下行禮,“兒子無能。“

“起來吧。“陸母聲音聽不出喜怒,“李椿年大人前日派人送來《漢書》一套,說是欣賞你的屯田之策。“

陸游猛地抬頭。

“但你也別高興太早。“陸母將香箸重重擱下,“趙家小子中了甲榜第三,今早他父親已升任禮部侍郎。“她意味深長地看了眼陸游袖口,“你如今成了家,更該明白'木秀于林'的道理。“

窗外一道閃電劃過,照得陸母腕間佛珠森然發亮。那是串奇楠沉香,據說是當年陸宰拒受秦檜拉攏時,高宗特賜的。

“兒子明白。“陸游低聲道,袖中梅枝的嫩芽刺著腕間皮膚,微微的疼。

“明白就好。“陸母忽然提高聲音,“唐氏!還不進來伺候你夫君更衣?“

一直候在門外的唐琬聞聲而入,鵝黃裙裾掃過門檻時帶起細微的水痕。她低眉順目地福身:“母親教訓得是。“

陸游看著她恭順的側臉,想起昨日在貢院,那方救他于危難的絹片上,字跡細如蚊足卻力透紙背——那是她熬了一夜抄寫的。此刻她卻只能像個普通婦人般,為丈夫的濕衣請罪。

雨聲漸密,正堂內的沉香愈發濃郁。陸母忽然咳嗽起來,唐琬連忙上前奉茶,卻被推開:“蓮心茶太苦,換紅棗的吧。“

唐琬的手在空中頓了頓,輕聲應是。轉身時,陸游看見她唇角抿出一道倔強的直線——就像三年前在沈園,她執意要和詩時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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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興十四年的秋雨,到了戌時仍不見停歇。陸府梅影軒的檐角鐵馬在風中叮當作響,像是誰在暗夜里低低絮語。唐琬端坐案前,指尖輕輕撥弄著燈芯,琉璃罩內的火光忽明忽暗,映得她眉間一點愁緒愈發分明。

案頭攤著一冊《漢書·西域傳》,松煙墨的批注尚新,是陸游前日所寫。她指尖撫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八字,想起方才正堂上陸母那句“木秀于林“,心頭不由一緊。

“少夫人,熱水備好了。“侍女輕聲道。

唐琬回神,將書冊合上:“去取那套素綾中衣來,郎君不喜熏香。“

窗外雨聲漸急,忽聞院門吱呀一響。唐琬指尖微頓,卻未起身——按禮,婦人不可急切相迎。直到腳步聲近在門外,她才緩緩抬眸。

陸游推門而入,發梢猶帶水汽,素色直裰的下擺沾滿泥漬。他手中握著一枝被雨水浸透的老梅,焦黑的枝干上卻綻著幾簇嫩芽。

“沈園的梅樹,“他將梅枝遞給她,“雷劈過的枯干,偏又發了新枝。“

唐琬接過,指尖觸及他冰涼的皮膚,心頭驀地一顫。她未語,只轉身取來干帕,為他拭去額角雨水。動作輕緩,卻刻意避開了他的目光。

陸游忽然握住她手腕:“母親那些話,你不必放在心上。“

唐琬垂眸,腕間玉鐲碰出一聲輕響:“母親說得不錯,我近日是疏忽了禮數。“她抽回手,去添案上的瑞腦香,“明日開始,我會按時去正堂侍膳。“

香灰簌簌落下,在案上積了薄薄一層。陸游望著她挺直的背影,忽然想起三年前沈園初見時,她也是這樣——明明眼眶泛紅,卻偏要裝作若無其事。

“琬兒,“他輕嘆,“科場得失不過一時,你不必......“

“我知道。“唐琬打斷他,聲音輕卻堅定,“李椿年大人既賞識你的策論,來日未必沒有機會。“她轉身從箱籠里取出一卷札記,“這是你先前要的《淮西水利考》,我托舅父從秘書省抄來的。“

陸游展開一看,竟是李椿年當年在淮西任職時的奏疏原件抄本,字跡工整如刻,顯是費了不少功夫。他心頭一熱,正欲開口,卻見唐琬忽然側耳——

遠處傳來一陣喧鬧,銅鑼聲混著吆喝,在雨夜中格外刺耳:“賀趙公子高中甲榜第三!“

唐琬指尖一顫,香匙碰在爐沿上,“當“的一聲清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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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漸深,雨勢稍歇。梅影軒內,陸游伏案疾書,筆尖在宣紙上沙沙作響。唐琬坐在一旁,手中針線穿梭,正為他縫補白日里刮破的衣袖。

燈花爆了一下,她抬頭,見陸游眉間緊鎖,筆下卻不停。那是他在整理秋闈的策論,說是要重新謄抄,送去給李椿年過目。

“歇會兒吧。“她輕聲道,將一盞溫熱的蓮心茶推過去。

陸游搖頭,筆鋒一轉,寫至“常平倉法“四字時,墨跡忽然暈開——竟是筆尖頓得太久。他自嘲一笑:“當日若沒有你那方絹片,我連這乙榜第七都保不住。“

唐琬縫衣的手微微一頓。那絹片是她連夜所抄,字跡細如蚊足,藏在硯臺底下。若被發現,輕則逐出考場,重則累及名聲。可那時她顧不得許多......

“趙士程的事,你聽說了么?“陸游突然問。

針尖刺入指尖,唐琬蹙眉,將手指含入口中。咸腥味在舌尖漫開,她低聲道:“聽說他父親升了禮部侍郎。“

“不止。“陸游擱下筆,“秦檜為他保媒,要娶范同的侄女。“

唐琬猛地抬頭。范同是秦檜心腹,這門親事分明是要將趙家徹底綁在秦黨船上。她想起那年上巳節,趙士程看她的眼神,像毒蛇盯上獵物......

“琬兒?“陸游喚她。

唐琬回神,勉強一笑:“茶涼了,我去換一盞。“

起身時,衣袖帶翻了案頭詩冊。陸游俯身去拾,卻見是那本《梅影詩鈔》——他們新婚時共編的詩集。他隨手翻開末頁,提筆蘸墨,寫下“此生無憾“四字。

筆鋒剛收,窗外突然一陣喧嘩。趙府方向燈火大亮,報喜的銅鑼聲震得人耳膜發疼。一陣穿堂風掠過,詩冊嘩啦翻動,唐琬急忙去按——

“啪“。

她的指尖按在未干的墨跡上,“憾“字最后一捺被拖出一道長長的裂痕,像一道傷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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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雨終于停了。唐琬天未亮便起身,親自去廚房熬了紅棗粥。按陸母的習慣,卯時二刻要用早膳。

路過書房時,卻見陸游早已伏案工作,案頭堆著厚厚一摞《漢書》注稿。她駐足片刻,終是沒進去打擾。

正堂上,陸母正在誦經。見唐琬進來,她眼皮都沒抬:“今日十五,該去禹跡寺上香了。“

“兒媳明白。“唐琬將粥碗輕輕放下,“已經備好了香燭供品。“

陸母“嗯“了一聲,忽然道:“聽說趙家昨日鬧到三更?“

唐琬盛粥的手穩如磐石:“是賀趙公子中舉。“

“甲榜第三,自然要賀。“陸母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你父親當年若肯低頭,如今唐家也不至于......“

話未說完,周嬤嬤匆匆進來:“老夫人,秦府送來帖子,說是三日后賞菊宴,請郎君和少夫人同去。“

唐琬心頭一跳。秦檜的賞菊宴,名為雅集,實為黨羽聚會。陸游若去,等于向秦黨低頭;若不去......

陸母將帖子往案上一拍:“告訴來人,務觀近日感了風寒,不便赴宴。“

唐琬暗暗松了口氣,卻聽陸母又道:“你今日去寺里,求支簽。“她盯著唐琬,“問問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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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跡寺的香火向來旺盛。唐琬跪在觀音殿前,手中簽筒搖得嘩啦作響。

一支簽落地,她拾起一看,竟是第三十六簽——“魚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

解簽的和尚瞥了一眼,低聲道:“女施主,此簽主小人當道,近期宜靜不宜動。“

唐琬將簽文攥在掌心,直到竹簽的毛刺扎進肉里。她想起今早陸游案頭那摞注稿,想起他寫“此生無憾“時的神情,想起趙府徹夜不熄的燈火......

回府路上,轎子經過沈園。她掀簾望去,那株老梅樹在雨后顯得格外蒼勁,焦黑的樹干上,新發的嫩芽愈發青翠。

“停轎。“她突然道。

園中無人,只有幾只麻雀在濕漉漉的地上啄食。唐琬走到梅樹下,從袖中取出那支簽,輕輕埋在樹根處。

“少夫人?“轎夫疑惑地喚她。

唐琬最后看了一眼梅樹,轉身離去。風中傳來她幾不可聞的低語:“雷劈過的樹,偏要發新枝......“

元貞望歸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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