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孤山別院一別,陸游每日于青燈黃卷間苦讀,案頭《春秋》《禮記》翻至卷邊,狼毫在硯臺中浸出深淺不一的墨痕。這日卯初,他方擱筆欲歇,忽聞窗外細雨敲竹,竟想起去年此時,唐琬曾冒雨送傘至別院,鬢角沾著細碎水珠,笑說“務觀可還記得《青玉案》里‘驀然回首’之句”。如今案頭茶盞尚溫,卻再無紅袖添香,唯有書童定時送膳,方知晨昏更替。
科考漸近,陸游于夢中亦見經義策論紛飛。這日晌午,他正批注《孟子》,忽有舊友造訪,言辭閃爍間提及“臨安府近日流傳策論題目,與往年大不相同”。陸游心下一動,待追問時,友人卻顧左右而言他,只說“務觀胸藏萬卷,何須在意坊間流言”。然此言反令他生疑,暗中遣書童至酒肆茶寮,果聞諸生私語,所談題目竟與友人暗示略同。
至科考前夜,陸游對月獨坐,手中狼毫在宣紙上洇開墨團。唐琬托人送來的錦盒置于案頭,內盛蜀錦所裹桂花糖——她素知他喜甜,每逢大考必備。指尖撫過錦盒邊緣,忽想起新婚時她伏在案頭看他作賦,鬢發垂落如鴉羽,輕聲道“務觀筆下如有神助,定能蟾宮折桂”。此刻月移花影,他卻長嘆一聲,將糖盒推至案角。
五更鼓響,陸游著青衫,攜考籃出門。唐琬立在二門處,月色映得她面容蒼白,袖中取出平安符塞給他,低聲道:“這是法云寺師太開過光的,保你心神澄明?!彼杂种?,終是接過,觸到她指尖涼如秋水。
考場外燈火如星,諸生皆低聲議論。有錦衣少年縱聲笑道:“某前日得名師指點,策論題目竟全在《太平治跡統類》某卷,諸位可曾留意?”旁側生員附和,唯陸游握考籃的手驟然收緊——那少年所言篇目,正是近日流言所指。
號舍內燭火昏黃,試卷發下時,陸游目光掃過題目,筆尖在“論冗官之弊”處頓住。這題目,分明是半月前酒肆中某考生酒后泄露的“重點”。他抬眼望去,鄰號生員已奮筆疾書,面上竟有得色。硯中墨汁泛著冷光,狼毫在指間轉了兩轉,終是落下——既入此局,唯有以筆為刃,縱使前路荊棘,亦要寫出心中丘壑。
申時三刻,收卷聲起。陸游望著自己寫滿三紙的策論,末句“官冗則民困,民困則國危,愿陛下破朋黨之私,開納諫之門”墨色猶新。他知此句或觸權臣逆鱗,卻不愿違心逢迎。步出考場時,暮色四合,細雨又至,打濕青衫前襟,竟分不清是雨是淚。
放榜之日,陸家門前車馬喧囂。陸游立在廊下,看唐琬攥著帕子的手微微發顫,鬢邊簪著的白蝶蘭隨身形輕晃。榜文貼出不過半盞茶時,便有報喜人敲鑼打鼓而至,卻在看清名單后訕訕退去。唐琬欲上前安慰,卻見陸母從內室轉出,目光如刀掃過二人:“我早說這門親事妨了功名,如今應驗了吧?”
陸游垂眸不語,忽聞街角喧嘩,原是前日那錦衣少年騎高頭大馬經過,胸前紅花映得臉色通紅,隨從拋灑銅錢,笑道:“王公子高中二甲第五,特與諸君同樂!”銅錢落至陸游腳邊,他望著那“王”字腰牌,忽記起謄錄官老者曾言“臨安姓王考生”,心中一凜。
是夜,陸游獨坐書房,案頭攤開歷年登科錄,指尖劃過“王姓”考生名錄,忽在“王汝舟”名下停住——此人為秦檜門生,去年曾參與編修官籍。墨筆在名字上圈了又圈,忽聽窗外風聲驟起,紙頁嘩嘩翻動,竟將登科錄吹至“紹興二十三年”那頁,正是他首次落第之年,榜首赫然寫著“秦塤”二字。
“務觀可是餓了?”唐琬端著熱粥推門而入,見他面色凝重,輕聲道:“母親方才說,明日起讓我搬去西廂房,免得擾你讀書?!敝嘞慊熘幭銖浡覂?,他方想起白日里她被陸母罰跪,膝上定是青腫了。
“琬兒,是我連累你了?!彼账氖?,卻見她袖口露出半幅素帕,正是她常用來裹糖盒的——那帕角繡著并蒂蓮,針腳細密如心事。唐琬避開他的目光,將粥碗推近:“快些用吧,涼了傷胃。明日我便搬去西廂房,你安心讀書,待下次科考……”
“不!”陸游突然握住她的手,驚得粥勺在碗中晃出漣漪,“此次落第,非我才疏,實乃科場舞弊!那日題目,分明是秦檜黨羽預先泄露,王汝舟、秦塤之流,皆借此魚躍龍門!”唐琬指尖冰涼,眼中卻泛起微光——她從未見他如此憤慨,昔年新婚時他說“愿為蒼生立命”,此刻眼中星火,正是那時模樣。
三日后,陸游尋至老者所說的城南舊巷。青石板路坑洼不平,老者的茅屋在巷尾,柴門虛掩,案頭擺著半卷殘破的《宋會要》。“公子何苦來哉?”老者見他,長嘆一聲,“十年前我因直言謄錄不公,被革去功名,如今這把老骨頭,還能說什么?”
陸游跪地不起:“晚生非為一己之私,實見太多寒門士子被埋沒,若讓此等丑事長存,科舉何以為科舉?”老者凝視他良久,從箱底取出半幅殘卷,上面朱筆圈著幾個名字,其中“王汝舟”三字旁,畫著極小的秦檜黨徽——形如銀杏葉,正是那日趙士程所贈字帖上的印記。
“此乃當年未毀之卷,”老者聲音發顫,“這些卷子,皆出自同一位‘槍手’之手,筆跡我至今難忘……”話未說完,忽聞巷外傳來馬蹄聲,老者慌忙將殘卷塞入陸游袖中:“快走!他們耳目眾多!”
陸游剛從后窗翻出,便見數名錦衣校尉闖入茅屋。他躲在巷口陰影里,聽著老者的喝罵聲漸低,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袖中殘卷硌得生疼,那銀杏葉的印記,竟與唐琬所藏字帖上的標記一模一樣——原來那日法云寺偶遇,早已是局中局。
回到家中,唐琬正在西廂房整理箱籠,見他衣襟帶泥,眼中閃過慌亂:“可是受傷了?我方才聽見……”陸游打斷她,取出殘卷與字帖并置案上,指尖劃過那銀杏葉:“琬兒,你可還記得,這標記曾在何處見過?”
唐琬臉色一白,那日趙士程遞過字帖時,袖中露出的正是同樣紋樣的玉佩。她原以為是趙府家徽,此刻見殘卷上的印記,方知竟與科舉舞弊有關。正要開口,忽聞前院傳來陸母的斥罵聲:“唐琬!你竟敢私藏外男之物,還不快些燒了!”
陸游猛地站起身,衣擺帶翻硯臺,墨汁在殘卷上暈開,將“王汝舟”三字染得漆黑。唐琬望著他眼中的火,忽然想起除夕宴上崩斷的琴弦——那時她便該知道,有些事從斷弦那一刻起,便如流水落花,再難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