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絲斜斜撲在西廂房的槅扇上,唐琬對著銅盆搓洗陸母的月白綾裙,指腹被皂角水泡得發白。自陸游科考落第,她被遷至偏僻院落已逾半月,每日卯初便需漿洗灑掃,連陸母妝匣里的和田玉鐲,都要親自用軟布細細擦拭。今日擦至鐲內側時,她忽然發現刻著極小的銀杏葉紋——與趙士程所贈字帖的火漆印分毫不差。
銅盆“當啷”翻倒在青磚上,皂角水混著泥漬蜿蜒成河。唐琬盯著那抹金黃,忽想起三日前在廚房聽見的對話:“老夫人昨兒收了周通判的檀香匣,說是泉州送來的新茶……”泉州,正是父親任職之地。她猛地想起陸游曾說科舉舞弊案的關鍵證據是片銀杏葉,此刻玉鐲上的紋路,恰似一枚冰冷的印章,蓋在她心中的疑云之上。
巳時三刻,陸母攜春桃往法華寺祈福。唐琬估摸著香燭需耗兩個時辰,刻意繞至前院角門,見門房正與戴竹笠的漢子低語,竹笠邊緣繡著的銀杏葉在風中若隱若現。她佯裝晾曬衣物,待漢子離開,迅速撿起地上飄落的碎紙——是半張信箋,邊角火漆印正是那片葉子,殘句“唐知州通金證據已備”刺得她眼眶生疼。
攥著碎紙的手沁出冷汗,唐琬悄然踏入陸母寢殿。博山爐中檀香裊裊,案頭《女誡》半開,露出夾著的素箋,抬頭寫著“臨安府密呈”。她屏息展開,卻見滿紙皆是父親在泉州的日常:“正月十五宴請金使”“二月初九收女真商隊玉器”——分明是被人刻意收集的起居注。紙尾批注“可坐實通敵”,字跡竟與陸母平日抄經的小楷如出一轍。
“少奶奶在何處?”春桃的聲音陡然響起。唐琬指尖一顫,素箋滑入香爐,火星子“滋啦”燃去半角。她轉身時已換上惶急之色:“母親的青玉佛珠不見了,我想著許是落在妝匣里……”春桃狐疑地翻看妝臺,唐琬趁機將殘紙塞進袖口,觸到玉鐲上的銀杏葉,冰涼刺骨。
回到西廂房,唐琬對著破鏡拼合殘紙,“通金”二字在鏡面上割裂成兩半。她忽然想起除夕宴上,陸母砸碎定窯盞時,袖口曾閃過同樣的金黃印記——原來從斷弦那日起,這場針對唐家的構陷便已開始。陸母厭惡她,從來不是因“妨功名”,而是要借她的身世,斬斷陸游與主戰派的關聯。
暮色四合時,陸游翻墻而入,衣擺沾滿別院的青灰。唐琬忙將殘紙與玉鐲并置燈前,他瞳孔驟縮:“這印記,與周通判給我的‘考前密卷’封皮上的一模一樣。”燭影搖曳中,兩人終于明白:陸母表面逼陸游閉關,實則是將他推入秦檜黨羽的監視網,所謂“科舉舞弊”,不過是構陷的第一步。
“琬兒,明日我去太學尋李燾先生,他曾彈劾過秦檜侄子……”陸游話未說完,便被唐琬按住手腕。她指著鏡中殘紙:“今日在母親房里,聽見周通判的小廝說‘李老兒的折子已扣下’?!痹捯粑绰洌巴鈧鱽砣停禾业臒艋\光掠過西廂墻頭,兩人慌忙吹滅燭火,在黑暗中聽著彼此急促的呼吸——這陸家,早已是一座無形的監牢。
谷雨前夜,唐琬借送參茶之名,立在陸母房外聽壁角。周通判的聲音混著茶香飄出:“唐知州的折子已呈給相爺,只等您這邊‘兒媳證言’一到,便可結案……”她捏緊茶盤,指甲陷入掌心——所謂“證言”,必是要她誣陷父親通敵,既除唐家,又坐實陸游“外戚不賢”,斷了他的仕途。
更鼓響過兩聲,唐琬摸到陸母妝匣底層的田黃石印章,印紐刻著“臨安府印”,邊角卻多了片銀杏葉——私刻官印,正是構陷的鐵證。她取出早就備好的桑皮紙,以醋調墨拓下印紋,忽然聽見身后衣袂聲響,轉身見陸母倚在門框上,鬢邊銀簪泛著冷光:“你倒是聰明,可惜聰明過了頭。”
茶盞“砰”地碎在青磚上,唐琬跪下時,拓印的桑皮紙已藏入鞋底。陸母盯著她發間的白蝶蘭:“明日卯初,府衙會來拿人。你是乖乖跟去‘作證’,還是要我送你父親一程?”月光從槅扇縫漏進來,照見陸母腕上的銀杏葉玉鐲,唐琬忽然笑了——這笑容比哭更凄涼,“母親要的,不過是讓務觀與唐家決裂,從此死心塌地聽您的話?!?/p>
天未破曉,西廂房便被火把映得通明。唐琬看著官差手中的傳票,“私通金國”四字在火光中扭曲如蛇。她轉身對陸游比了個“忍”的手勢——這是昨夜兩人約好的暗語,指的是她繡在帕子上的“忍”字,帕角藏著拓印的官印痕跡。陸游眼眶通紅,忽然想起她曾說“若有一日分離,便去松雪齋尋我”,而松雪齋,正是秦檜黨羽定制密信的鋪子。
押解至巷口時,青篷馬車突然停住,趙士程掀簾而下,手中折扇輕搖:“唐姑娘這是要去哪兒?”他目光掃過她發間的白蝶蘭,扇面上的銀杏葉紋與玉鐲、火漆印、字帖標記全然相同,“聽聞唐知州在泉州遭人構陷,趙某倒是認識幾個海商……”
唐琬望著他眼中的深意,忽然明白這盤棋的真正布局:趙士程早與秦檜黨羽勾結,那日法云寺的“偶遇”,不過是為了將字帖——這枚帶著標記的“證據”——送到她手中,好坐實陸家與他們的關聯。而陸母,既是棋子,亦是共謀,借她的身世,行清除異己之實。
“趙公子若能救唐家,”唐琬忽然福了福身,袖中拓印的桑皮紙硌得小臂生疼,“唐琬愿聽憑差遣。”趙士程挑眉,折扇“啪”地收攏:“聰明人果然省力。明日巳時,我在趙府等你?!瘪R車駛遠時,他拋下雨傘,傘面上繡著的,正是那片貫穿全局的銀杏葉。
官差推搡著她前行,唐琬望著遠處漸亮的天際,想起陸游在別院寫的《論冗官疏》殘稿——他總說要“以筆為劍”,卻不知這世道的劍,從來不是握在書生手里。她摸了摸鞋底的拓印,忽然輕笑:既然你們要拿我做棋子,那便讓這枚棋子,在棋盤上掀起一場風雨吧。
雨幕中,陸家的門匾漸漸模糊,唐琬想起新婚時陸游刻在她妝匣上的“琬”字,此刻卻覺得,那個在沈園堆雪人、在書齋磨墨的清晨,早已被這片小小的銀杏葉,絞成了一場支離破碎的夢。而她的籌謀,才剛剛拉開序幕——以身為餌,誘敵出洞,唯有讓構陷者現身,才能為陸游、為唐家,搏一線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