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七,五更天的梆子聲方過,唐琬便著了青布棉襖,端著銅盆往角門去。檐角冰棱足有尺長,在月光下泛著冷冽的光,踩過積雪時,靴底與青石板相擊,驚起檐上細雪簌簌而落。自陸游歸了孤山別院,這月余來,她每日卯初便要清掃前院及西跨院的積雪,陸母說“婦德當從勤苦起”,便是落雪三尺,也不得假手于人。
銅盆里的凍水潑在石階上,濺起細碎冰花,唐琬呵著白氣,握掃帚的手在棉手套里已凍得發木。忽聽得角門“吱呀”一聲,王媽媽端著漆盤進來,盤中青瓷碗騰著熱氣,卻是陸母房里每日卯時必飲的杏仁茶。
“唐娘子起得早啊。”王媽媽嘴角噙著笑,眼尾余光掃過唐琬單薄的身影,“夫人昨夜歇得晚,卯正便要往佛堂抄經,你可得把東廊轉角處的積雪掃凈了,仔細夫人滑倒。”
唐琬低眉應了,掃帚尖卻在青石板上頓了頓。自上月陸游落第后,陸母對她的苛責日甚一日,每日除了清掃、漿洗,還要在佛堂跪抄《女誡》三個時辰,腕上因握筆過久,早已磨出薄繭。更兼近日天氣苦寒,昨日在井臺浣衣時,凍得指尖發顫,不慎將陸母的月白纏枝蓮裙角浸了泥污,挨了好一頓罵。
辰初時分,唐琬剛將前院積雪歸了堆,春桃便從內院出來,手里攥著半幅素絹,遠遠便喚:“娘子,夫人讓你去庫房領《女誡》抄本,說是前日那本污了墨漬,須得重抄。”
庫房在西跨院最深處,檀香混著霉味撲面而來。唐琬借著窗縫透入的微光,尋了半日才在樟木箱底找到新的抄本。正要離去,忽見箱角壓著半幅信箋,朱砂邊框眼熟得緊,正是陸母往日與臨安府衙往來的信箋樣式。她心下一動,指尖剛觸到信箋邊緣,忽聽得身后傳來腳步聲。
“娘子尋什么呢?”管庫房的周嬤嬤拄著拐杖立在門口,眼尖地瞧見她手中動作,“庫房里的物什都是登了賬的,可不能亂翻。”
唐琬慌忙松手,信箋上“科場”二字尚未看清,便被周嬤嬤用拐杖撥回箱底:“夫人昨兒還說,娘子該多在女紅上用些心,別總往這些雜處費心思。”
她只得低頭應是,捧著抄本退了出來。寒風掠過回廊,吹得抄本紙頁嘩嘩作響,唐琬忽然想起昨日在廚房聽見的閑言——陸母近日常與臨安府趙通判家的娘子往來,轎子里抬進抬出的匣子,總用黃綾子裹著,也不知裝的什么。
午后在佛堂抄經時,銅火盆里的炭火燒得噼啪響,唐琬卻覺不到暖意。陸母坐在首座,手持念珠,目光時不時掃過她伏在經案上的身影。絹帛上的小楷寫得極慢,手腕酸痛難忍,忽見春桃端著漆盤進來,盤中擱著兩碗羊羹。
“夫人體恤娘子辛勞,特讓廚房做的。”春桃笑意吟吟,將羊羹擱在唐琬案頭,卻在轉身時不小心碰翻了她的硯臺,墨汁潑在剛抄好的半幅《女誡》上,洇出一團烏墨。
“你這丫頭怎的如此毛手毛腳!”陸母拍案而起,春桃慌忙跪下請罪,唐琬剛要起身收拾,卻見陸母盯著她腕上磨出的繭子,冷笑一聲:“做不得粗活,偏要裝賢淑,如今連抄經都要敷衍了?也罷,明日起卯初至酉初,除了用膳,便跪在佛堂抄經,何時抄得端正了,何時起來。”
暮色漫進窗欞時,唐琬才被允準用膳。膳房里只剩了冷硬的炊餅和蘿卜湯,她捧著碗坐在灶前,聽著外頭北風呼嘯,忽想起去年此時,陸游曾親手給她焐熱了手爐,說“琬兒的手,該暖在我掌心”。如今手爐早被陸母收了去,掌心的溫度,也只剩了掃帚把和筆桿磨出的繭。
亥初刻,唐琬抱著新領的抄本回房,路過角門時,忽見一道黑影閃過。她駐足細看,卻是陸府的長隨陳順,正將一個油紙包遞給門房。月光下,油紙包上的朱印隱約可見,正是臨安府衙的火漆印。
她悄悄躲在廊柱后,見陳順低聲叮囑:“快些送去孤山別院,莫讓夫人知道。”門房諾諾連聲,揣著紙包匆匆出門。唐琬咬住唇,心中泛起漣漪——孤山別院是陸游閉關之處,陸母為何要瞞著陸游送信?那火漆印分明是官府文書,難不成與科舉之事有關?
回到房中,油燈如豆。唐琬展開抄本,筆尖剛落在絹帛上,忽聞窗外傳來鴉鳴。她吹熄燈燭,透過窗紙縫隙望去,見角門處又有兩人影晃動,其中一人袖中掉出半幅信箋,正是白日里在庫房見到的朱砂邊箋。
待那兩人走遠,唐琬躡手躡腳尋到信箋,借著月光辨認,只見上面寫著“務觀近況”四字,字跡端麗,卻非陸母親筆。她心頭劇跳,忽聽得身后傳來咳嗽聲,春桃舉著燈籠立在廊下,笑靨如花:“娘子怎的在此處?夫人說夜讀傷神,快些歇息吧。”
信箋在掌心被捏得發皺,唐琬強作鎮定:“方才見貓兒跑過,怕驚了夫人,故而查看。”春桃的目光在她掌心一掃,卻也沒多說,只道:“娘子身子單薄,仔細著了風寒。”
回到房里,唐琬將信箋藏在妝匣底層,心跳仍未平復。陸母與官府往來,又暗中監視陸游,難道真如她先前所疑,陸母竟與秦檜黨羽有牽扯?可陸游是陸家獨子,陸母怎會害自己的兒子?
更漏聲中,唐琬吹滅油燈,蜷縮在冰涼的被窩里。窗外,北風卷著碎雪撲打窗紙,恍若無數只手在抓撓著什么。她想起白日里在庫房未看完的信箋,想起陳順遞給門房的油紙包,想起陸母近日愈發冰冷的目光,忽然覺得這陸家大宅,竟比寒冬的井臺還要冷上幾分。
三日后,卯初刻的梆子聲尚未響起,唐琬便覺腹中絞痛難忍。昨夜在井臺浣衣時,不慎跌入積雪堆中,鞋襪盡濕,又強撐著抄經到子時,此刻額上滾燙,四肢卻冷得發顫。
春桃進來催她清掃積雪時,見她伏在案上發抖,面上泛起猶豫:“娘子可是病了?奴婢去回夫人……”
“不必。”唐琬強撐著起身,聲音發顫,“夫人昨日剛說,婦德不可因小恙而廢。”說罷,披上棉襖便往外走,卻在跨出門檻時眼前一黑,踉蹌著扶住廊柱。
前院的積雪比往日更厚,掃帚剛觸到雪地,便覺掌心刺痛。唐琬低頭看去,才發現指尖不知何時裂開了口子,血珠滲在雪地上,竟比紅梅還要鮮艷。她慌忙用袖口擦了,生怕被人瞧見又生事端。
辰初時分,陸母帶著王媽媽來佛堂,見唐琬抄經的字跡歪斜,墨色暈染,頓時沉了臉:“病了便要偷懶?我陸家的媳婦,便是病入膏肓,也得守著婦道!”說罷,竟讓春桃取來冰帕,敷在唐琬額上:“醒醒神,抄不端正,今日便別想用膳。”
冰帕覆在額上,刺骨的寒意順著眉骨往下淌,唐琬只覺一陣眩暈,筆尖在絹帛上劃出一道歪斜的墨痕。陸母見狀,更是惱怒,奪過抄本摔在地上:“連個字都寫不好,如何持家?明日起,搬到西廂房去,與下人們一道用膳,也好學學什么是規矩!”
西廂房陰冷潮濕,被褥帶著霉味。唐琬抱著自己的妝匣,看著春桃將她的鋪蓋卷走,心中一片凄涼。忽聽得窗外有人低語,卻是周嬤嬤與王媽媽在廊下說話:“夫人昨兒與趙通判家娘子相談甚歡,說是開春便要給公子議親呢……”
“噓——”王媽媽的聲音壓得更低,“唐娘子還在呢,仔細她聽見。”
唐琬捏緊妝匣的手驟然收緊,指甲幾乎掐進掌心。議親?陸游尚未休妻,陸母竟要給她另娶?她忽然想起前日在庫房看見的信箋,想起陳順送去孤山別院的油紙包,難道陸母早已打定主意,要除去她這個“妨功名”的兒媳?
午后,唐琬被喚到前廳,陸母端坐在梨花木椅上,面前擱著一疊賬冊:“你嫁入陸家三載,從未管過中饋,如今便讓你練練手。這是上月的月錢賬目,你且核對著,若有差池,便是管家不嚴之罪。”
賬冊上的字跡密密麻麻,唐琬強撐著精神翻看,卻覺眼前發黑。忽聽得陸母冷笑一聲:“怎么,連賬都不會算?枉你父親還曾教過你詩書,原來都是虛的。”
她剛要辯解,忽見賬冊中夾著半幅信箋,朱砂邊框眼熟至極,正是那日在庫房見到的樣式。信箋上寫著“科場事已妥,務觀不足慮”,字跡與白日里陳順的字跡頗為相似。唐琬心中劇震,面上卻不敢顯露分毫,只將賬冊翻得更慢,借故拖延時間。
“夫人,孤山別院的陳順求見。”正當此時,門房進來通報。
陸母臉色微變,匆匆接過門房遞來的信箋,掃了兩眼便塞進袖中:“知道了,你去回他,按計劃行事。”說罷,見唐琬仍在翻看賬冊,不耐道:“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還能干什么?罷了,明日起跟著周嬤嬤學管庫房,省得整日閑著生事。”
唐琬退下時,掌心已全是冷汗。那信箋上的“務觀”二字,分明是指陸游,而“科場事已妥”,莫不是說科舉舞弊之事已經安排妥當?陸母竟真的參與其中,難怪陸游兩次落第,原來都是自己的母親在背后搗鬼!
夜色深沉,唐琬躺在西廂房的硬板床,聽著更夫敲過亥時的梆子。她悄悄起身,摸黑來到庫房后角,前日她便發現此處有扇小窗,因年久失修,窗閂已松動。推開窗,冷風吹得她打了個寒顫,借著月光,她終于看清那日未看完的信箋——
“……秦檜大人屬意趙通判次子,務觀若再糾纏,恐生禍端。夫人當速作決斷,以免累及陸家……”
字跡是陸母的貼身丫鬟秋菊的,唐琬認得清楚。她只覺一陣眩暈,靠在墻上才勉強站穩。原來陸母為了攀附秦檜黨羽,竟要犧牲陸游的仕途,甚至不惜陷害自己的兒子!而所謂“妨功名”,不過是借口,陸母真正要除去的,是她這個可能阻礙陸家攀附權貴的兒媳。
更漏聲中,唐琬忽然聽見前院傳來車馬聲。她躲在廊柱后,見陸母帶著王媽媽上了馬車,車簾上繡著的雙鶴紋,正是趙通判家的標志。馬車駛過角門時,車輪碾過積雪,發出“咯吱”聲響,恍若碾碎了她心中最后一絲希望。
回到房里,唐琬點亮油燈,取出妝匣里的信箋。如今她終于明白,為何陸母對她百般刁難,為何陸游兩次落第,為何趙士程會在法云寺偶遇她——這一切,都是陸母與秦檜黨羽勾結的陰謀,而她和陸游,不過是這場權力博弈中的棋子。
窗外,雪又下了起來。唐琬望著窗紙上自己的影子,忽然想起初嫁時,陸游在沈園為她折的那枝紅梅,說“琬兒似這梅花,經得霜雪,開得皎潔”。如今霜雪更甚,梅花卻要被折枝摧蕊,她該如何是好?
雞啼聲響起時,唐琬終于下定了決心。她將信箋小心折好,藏在貼身衣袋里,這是她唯一的證據,也是她和陸游最后的希望。即便前路艱險,她也要護陸游周全,哪怕……哪怕要離開這陸家,哪怕要面對未知的命運。
卯初刻,春桃來喚她去掃雪,卻見她已穿戴整齊,面上雖有疲色,眼中卻透著異樣的堅定。唐琬跟著春桃往前院走,路過角門時,忽然聽見遠處傳來馬蹄聲,踏碎了滿地積雪。她知道,那是給孤山別院送文書的快馬,卻不知,這馬蹄聲里,正載著陸母的陰謀,載著她和陸游的命運,在這寒冬的長夜里,奔向未知的方向。
雪,還在下著。唐琬握著掃帚的手漸漸回暖,因為她知道,在這漫天霜雪里,總有一絲暖意,藏在她為陸游守住的真相里,藏在他們未說出口的默契里,哪怕前路荊棘滿布,她也要一步一步,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