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十,卯初刻的天光尚未透亮,唐琬已在庫房門前候著。周嬤嬤拄著棗木拐杖,腰間掛著串銅鑰匙叮當作響,見她身著鵝黃夾襖立在風雪里,嘴角扯出絲冷笑:“夫人既讓娘子管庫房,總得立些規矩——每日卯初開庫,酉正鎖門,進出都得登賬,少了一針一線,便是娘子的罪過。”
銅鎖“咔嗒”打開,樟木香混著霉味撲面而來。唐琬跟著周嬤嬤跨過門檻,目光掃過架上貼著紅簽的錦盒,忽然想起三日前在賬冊里發現的朱砂信箋。自那日陸母讓她管理庫房,她便留意到架上第三層靠右的紫檀盒,總用鵝黃緞子封著,與她衣襟上的配色一般無二。
“這盒里是夫人的陪嫁金器,每月十五要清點的。”周嬤嬤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指尖重重叩在盒蓋上,“娘子可莫要分了心,庫房里的物什,連顆米粒都記在賬上呢。”
辰初時分,唐琬正在松木案前核點絹帛,春桃抱著匹月白綾進來,袖口沾著片胭脂色:“娘子,這是夫人新制冬衣要用的料子,周嬤嬤說要記在‘主母用度’賬上。”
筆尖懸在賬本上方,唐琬忽見春桃鬢角別著朵紅絨花——這原是她前日賞給下人的,不想竟戴在了陸母貼身丫鬟頭上。她心中微動,賬冊上的字跡便慢了幾分:“你近來常往夫人房里走動?”
“夫人體恤奴婢,說要教奴婢識字呢。”春桃笑得眉眼彎彎,指尖卻不經意間劃過案頭的賬冊,“娘子可要當心,昨兒周嬤嬤說,庫房西角的漏雨處該補了,別讓潮氣壞了夫人的佛經。”
話里有話,唐琬如何聽不出。自她接手庫房,陸母便派了周嬤嬤和春桃明里暗里監視,就連核對賬本時,周嬤嬤的拐杖也總在她腳邊晃悠,生怕她私藏了什么。她握筆的手緊了緊,忽然想起前日在庫房后窗撿到的半片碎紙,上面“務觀”二字雖已模糊,卻讓她整夜輾轉難眠。
午后申時,唐琬抱著新領的《女誡》抄本往佛堂去,路過角門時,忽見兩輛青呢小轎停在垂花門前。轎簾上繡著的雙鶴紋眼熟得緊,正是趙通判家的標志。她忙躲在廊柱后,見陸母扶著王媽媽的手迎出來,鬢邊簪著的紅寶石步搖在雪光里格外刺眼。
“姐姐可算來了,昨日臨安府送來的蟹釀橙,正該配著新得的建盞嘗鮮。”陸母的聲音里帶著笑意,與平日里對唐琬的冷硬截然不同,“妹妹可知,那蟹要選陽澄湖三寸余的母蟹,釀了黃酒蒸上,鮮味能漫過整個院子呢。”
趙夫人的笑聲如銀鈴般響起:“姐姐這等講究,難怪公子生得玉樹臨風,不像我家那幾個粗坯,整日只知道舞槍弄棒。”說著,兩人已轉入花廳,雕花槅扇“吱呀”合上,將余下的話都封在了暖香里。
唐琬貼著廊柱站了許久,直到指尖被凍得發麻。趙通判屬秦檜一黨,陸母與他夫人往來密切,只怕不止是閑話家常。她忽然想起前日在賬冊里看到的“趙府月例銀二百兩”,原以為是尋常人情往來,此刻卻覺得沉甸甸的,壓得人喘不過氣。
酉初刻,唐琬正在庫房清點冬炭,周嬤嬤領著個陌生婆子進來,說是“臨安府送來新制的火漆印”。那婆子袖中掉出半幅信箋,唐琬眼尖,瞧見上面“孤山”二字,正要細看,周嬤嬤已用拐杖掃落在地:“娘子別看了,不過是些官中俗務,仔細污了眼。”
待婆子離去,唐琬借著整理炭筐的機會,悄悄撿起信箋碎片。火光在碎紙上跳躍,映出“務觀歸途”四字,墨跡新鮮,分明是今日所寫。她心中劇震,忽聽得周嬤嬤咳嗽一聲:“娘子該鎖庫了,夫人今晚要抄《金剛經》,須得用松煙墨。”
掌燈時分,唐琬跪在佛堂抄經,眼角余光瞥見春桃扶著陸母進來。陸母身上的沉香氣息蓋過了松煙墨味,她掃了眼唐琬案頭的抄本,忽然道:“明日你去報恩寺替公子祈福,須得帶三柱沉水香,再捐十石糙米。”
唐琬握筆的手頓在絹帛上,報恩寺在城南,離孤山別院不過二里地。陸母讓她去祈福,莫不是要借機監視陸游?可若能借此機會見陸游一面,哪怕遠遠望上一眼也是好的。她正要應下,卻見陸母指尖輕輕叩著經案:“早去早回,莫要在外頭耽擱,寺里的尼姑,最是慣會說些混話。”
雪粒子打在窗紙上沙沙作響,唐琬盯著絹帛上歪斜的字跡,忽然明白陸母的用意——既讓她去祈福,又防著她與陸游相見,這十石糙米的捐單,怕是早有人盯著,容不得她有半分差池。
更漏聲中,唐琬吹滅油燈,摸出藏在袖中的碎紙。“務觀歸途”四字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她忽然想起今日在角門看見的趙府轎子,想起陸母與趙夫人的笑談,想起庫房里那些蓋著火漆印的信箋。原來危機早已逼近,而她和陸游,就像兩尾困在網中的魚,看似在水中游動,實則每一片鱗都被網線纏著。
臘月十一,寅初刻的梆子剛響,唐琬便帶著春桃出了陸府。牛車碾過青石板路,車輪聲在寂靜的巷子里格外清晰。她身著鵝黃夾襖,外罩素白斗篷,鬢邊別著朵白梅,倒像是去赴一場清雅的茶會,而非冒著嚴寒祈福。
報恩寺的山門前,香客尚未散盡。唐琬抱著沉水香往大雄寶殿去,眼角余光掃過放生池,忽見池邊立著個青衫男子,背影竟與陸游有幾分相似。她心頭劇跳,腳步頓了頓,春桃已輕輕拽了拽她的衣袖:“娘子快些,夫人說巳初前必得回去。”
大雄寶殿里,燭火搖曳。唐琬跪在蒲團上,看著沉水香在鼎中化作青煙,忽然想起去年重陽,陸游曾在沈園與她共飲菊花酒,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如今不過數月,竟似隔了一世,陸母的逼迫、科舉的黑幕、趙士程的算計,像一張無形的網,將他們越縛越緊。
“這位娘子可是陸家少夫人?”忽有個灰衣尼姑上前,手中托著木盤,“貧尼是西堂知客,前日陸夫人捐了百擔香米,讓貧尼將這串佛珠轉贈娘子。”
唐琬接過佛珠,指尖觸到木盤底的凹凸紋路,竟是個“危”字。她心中一驚,抬頭欲問,尼姑已低眉合十退下,仿佛從未出現過。春桃湊過來要看,她忙將佛珠塞進袖中,只道:“不過是尋常佛珠,別耽擱了。”
祈福畢,唐琬帶著春桃往山門走,路過偏殿時,忽見墻根處有人影晃動。她借口整理斗篷,落在后面,卻見是陸府的長隨陳順,正與個戴斗笠的漢子低聲說話,袖中露出半截火漆封的信箋。
“明日申時三刻,孤山官道……”陳順的聲音壓得極低,“得了手便往城西跑,趙通判自會安排。”
斗笠漢子點頭,懷里揣著個油紙包匆匆離去。唐琬只覺指尖冰涼,油紙包上的朱印,正是那日在庫房看見的臨安府火漆印。明日申時三刻,孤山官道——那是陸游回陸家的必經之路!
牛車在雪地上碾出兩道深轍,唐琬攥著袖中的佛珠,指甲幾乎掐進掌心。陸母竟買通了地痞,要在陸游歸途中動手!她想立刻趕回陸家,卻被春桃攔住:“娘子怎的走得這般急?夫人若知道咱們提前回去,怕是又要怪罪。”
回到陸家,已近午初。唐琬剛跨進角門,便見周嬤嬤板著臉候在廊下:“娘子可算回來了,夫人在花廳等著呢,說是要核對報恩寺的捐單。”
花廳里,陸母端坐在黃花梨椅上,案頭擱著本捐冊,指尖正劃過“沉水香三柱,糙米十石”的字跡:“聽說你在寺里耽擱了半個時辰?”
“寺里香客太多,排隊捐米費了些時間。”唐琬低頭作答,余光掃見案頭還放著封火漆信,正是趙通判家的雙鶴紋。
陸母忽然冷笑一聲:“我陸家的媳婦,怎的連祈福都要旁人操心?罷了,明日起你便跟著王媽媽學管家,庫房的鑰匙,還是交給周嬤嬤吧。”
鑰匙被收走的瞬間,唐琬只覺心頭一空。沒了庫房的鑰匙,便斷了她與外界的線索,而陸母此時收回權力,分明是怕她察覺明日的陰謀。她強作鎮定,剛要退下,陸母又道:“對了,公子明日要回府取冬衣,你去收拾他房里的炭盆,仔細別凍著了。”
聽見“陸游明日歸家”,唐琬險些站穩。原來陸母故意讓她收拾房間,卻在暗中安排襲擊,好讓她親眼看著陸游出事,卻又無力阻止!她咬住唇,應了聲“是”,轉身時卻撞翻了桌上的茶盞,滾水潑在裙上,燙得她眼眶發紅。
申時初刻,唐琬在陸游房中添炭,手爐里的炭火燒得噼啪響,卻暖不了她冰涼的指尖。她望著案頭陸游未寫完的詩稿,墨跡尚新,寫的是“匣中寶劍夜有聲,欲劃破冰出玉京”,分明是他近日心境。
“娘子,公子的青狐裘找著了嗎?”春桃站在門口,眼尖地看見她手中的詩稿,“夫人說,要給公子換床新褥子,別讓潮氣侵了身子。”
唐琬將詩稿小心收進匣中,忽然想起方才在報恩寺看見的尼姑,想起木盤底的“危”字。那尼姑必是有人暗中相助,可她如今被困在陸家,如何能通知陸游?她忽然瞥見炭盆里的火星,心中一動,取過一張素箋,在背面用炭筆匆匆寫了“官道有險”四字,折成紙船,藏進了陸游常穿的青狐裘袖口。
酉初刻,陸府角門傳來車馬聲。唐琬站在廊下,看著陸游的馬車駛入,心幾乎要跳出嗓子眼。他身著墨綠錦袍,面上帶著些疲憊,卻仍在看見她時,眼中閃過一絲暖意。
“琬兒,你……”陸游剛要走近,陸母已從內院出來,笑著打斷:“務觀累了吧?房里炭盆早生好了,還有你愛吃的蟹粉豆腐,快些去用膳。”
唐琬望著陸游被陸母拉進花廳,袖中那張紙船仿佛化作了千斤重。她不知道陸游能否發現那小小的警示,不知道明日申時三刻,孤山官道上會發生什么,只覺得這臘月的風,比往日更急更冷,吹得人連骨頭都發顫。
是夜,唐琬躺在西廂房的硬板床,聽著更夫敲過子時的梆子。窗外,北風呼嘯,似有千軍萬馬在奔騰。她摸出袖中尼姑給的佛珠,忽然發現每顆珠子上都刻著小小的“忍”字,與她曾經繡在帕子上的一模一樣。
原來,這世間總有人在暗處看著,總有人在試圖相助。唐琬望著窗外的月光,忽然想起陸游曾說過,“哪怕前路荊棘滿布,我也必護你周全”。如今換她來護他,哪怕只能做一只小小的紙船,也要在風浪中為他指明方向。
雪,又下了起來。唐琬合上眼,腦海中浮現出孤山官道的模樣,那是她與陸游初遇時走過的路,兩旁梅樹成林,此刻應是滿樹冰花。她默默祈禱,愿那紙船能被他發現,愿他能躲過這場危機,愿這漫天風雪,終有停歇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