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二,申時初刻,陸游踏雪出了陸府角門。青狐裘領口還帶著唐琬房中的暖香,袖中忽有異物硌著,他伸手一摸,竟是張折成紙船的素箋,炭筆字跡歪斜卻熟悉——是唐琬的筆體。展開見“官道有險”四字,墨跡未干,指腹蹭過紙面,仿佛能觸到她倉促間的心跳。
馬車碾過青石板路,車轅上的銅鈴在冷風中碎成細響。陸游倚著車壁,望著車窗外飛馳的枯柳,想起昨日在花廳,母親笑著給他夾蟹粉豆腐,鬢邊金步搖晃得人眼花,卻說“務觀近日瘦了,須得補補”,可那碗里的豆腐,分明擱了他最不喜的姜末。唐琬遞來的姜茶還溫在案頭,她垂眸時,腕上薄繭在燭火下泛著微光,那是日日掃雪抄經磨出的痕跡。
官道至孤山段需穿過片松林,松針上積著尺許厚的雪,風過處簌簌而落。車夫老陳忽然勒住韁繩,聲音發顫:“公子,前頭路上橫了枯樹?!标懹蜗崎_車簾,只見三棵合抱粗的松樹倒在路中央,枝椏間纏著碗口粗的麻繩,分明是人為所阻。
“既是斷路,便繞小道吧。”話未說完,林子里忽有十余道黑影竄出,為首者滿臉刀疤,手中樸刀在雪光里泛著青芒:“陸公子好大的架子,我等在這雪地里候了兩個時辰!”
車夫老陳剛要喝罵,被人一棍敲在頭上,倒在雪堆里。陸游手按劍柄,方想起這柄“松紋”是唐琬陪嫁之物,新婚時她曾笑著說“務觀握劍的樣子,倒像個江湖俠士”,不想今日真要派上用場。刀疤漢子揮刀劈來,他倉促舉劍相迎,寒鐵相撞聲驚起枝頭宿鳥,積雪撲簌簌落了滿身。
七八個漢子圍將上來,樸刀棍棒齊下。陸游雖讀過兵書,畢竟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左臂挨了一棍,火辣辣地疼,劍差點脫手。雪地上腳印凌亂,他退至松樹下,后背抵著冰涼的樹干,忽見刀疤漢子從懷里掏出包藥粉,往空中一撒——竟是迷煙!
“陸公子,別怨咱們兄弟,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刀疤漢子獰笑著逼近,樸刀刃口離他咽喉不過三寸。千鈞一發之際,松林上方忽有破風聲,一道白影如夜梟般撲下,手中長鞭帶起漫天雪霧,鞭梢纏住樸刀猛地一拽,刀疤漢子踉蹌著撞在樹上,額角頓時見血。
來者身著月白夾襖,外罩青布斗篷,斗笠壓得極低,只露出下頜線條。長鞭在手中舞成銀蛇,掃倒兩人后,忽然低喝:“公子快走!”陸游趁亂往林子里跑,聽得身后傳來悶哼聲與骨節相撞聲,回頭望時,見那人已放倒五六個漢子,鞭梢卻也被人砍中,露出內里的金絲紋路。
雪地越走越深,靴底陷進半尺厚的積雪,陸游忽然想起唐琬的“官道有險”,原來她早已察覺陰謀,卻不知這神秘人是何人。正思忖間,忽覺腰間一緊,被人拽進樹后——是那使鞭的俠客,斗篷下露出半截玉佩,羊脂白玉雕著雙鶴紋,正是趙通判家的徽記。
“他們追來了,順著松針往西,過了石橋便是孤山別院?!蹦侨寺曇羯硢。袷强桃鈮旱停霸谙轮荒茏o你至此,公子保重?!闭f罷,長鞭甩出,纏住枝頭積雪轟然墜下,將追兵退路阻斷,自己卻轉身迎向刀疤漢子,衣擺掠過雪地,留下行色匆匆的腳印。
戌初刻,陸家角門的銅環被拍得山響。唐琬正在灶前溫粥,聽見動靜手一抖,湯勺撞在青瓷碗沿,發出刺耳的聲響。春桃剛要去開門,她已搶在前面,隔著門縫看見陸游倚在車夫身上,青狐裘破了幾道口子,鬢角沾著松針,左臂血跡透了里衣。
“琬兒……”陸游見她開門,踉蹌著往前,唐琬忙扶住他,觸手處一片冰涼,他發間還結著冰碴,顯然在風雪里奔波許久。春桃驚呼著去請大夫,唐琬卻按住他要解裘衣的手:“先去暖閣,炭盆生得旺。”
暖閣里,炭火燒得噼啪響。唐琬褪去他的外袍,見中衣已被血浸透,左肩上一道寸許長的傷口,幸而未及筋骨。她取來金瘡藥,指尖剛觸到皮膚,陸游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方才在官道遇襲,有人相救,他腰間玉佩……是趙通判家的雙鶴紋。”
唐琬的手驟然僵住,趙士程的臉在腦海中閃過——法云寺偶遇時的彬彬有禮,沈園重逢時的欲言又止,還有那日他說“若有難處,盡可告知”時的目光。她低頭調著藥汁,聲音卻平穩:“先治傷,其余的……稍后再說?!?/p>
金瘡藥敷上時,陸游忽然瞥見她鬢邊的白梅簪,正是三年前他在沈園折梅所制:“你今日穿的鵝黃夾襖,是成婚時我送你的那襲?”唐琬點頭,針腳在燈光下明明滅滅,他忽然想起方才在松林里,那俠客的斗篷顏色,竟與她這件夾襖有三分相似。
更漏聲中,唐琬替他裹好繃帶,忽聽得前院傳來陸母的呵斥:“成何體統!男子赤身露體,豈是婦道人家該看的?”門簾一掀,陸母帶著王媽媽進來,手中佛塵甩得“啪啪”響,看見陸游肩上的傷,臉色微變:“這是怎么了?”
“路上遇著劫道的,幸得好心人相救?!标懹纬哆^中衣披上,目光掃過母親鬢邊的紅寶石步搖,那是昨日趙夫人送來的禮物,“母親可知,近日官道不太平?”
陸母的佛塵頓在半空,轉瞬又堆起笑:“許是年關將近,賊匪出沒,明日讓陳順多帶些護院跟著?!闭f著,竟向唐琬道:“還不快去熬碗參湯,公子傷了氣血,須得補補?!?/p>
唐琬退至廚房,聽見暖閣里傳來陸母的低語:“務觀,明日便搬回府里住吧,孤山那地方太僻靜,終究不安全?!标懹蔚穆曇舾糁T簾,模糊卻堅定:“不必,孩兒明日還要去府學查些典籍?!?/p>
灶上的參湯咕嘟作響,唐琬望著騰起的熱氣,想起方才在庫房看見的賬冊——趙府月例銀已增至三百兩,而今日遇襲的時間、地點,分明與她在報恩寺聽見的“申時三刻,孤山官道”分毫不差。陸母讓陸游搬回府里,看似關懷,實則是怕他繼續追查科舉黑幕。
亥初刻,大夫看過傷勢離去,陸游已在暖閣睡下。唐琬坐在燈前,替他補綴破損的青狐裘,忽見衣襟內側繡著行小字——“小心火漆印”,針腳細密,是她半年前繡的平安紋。指尖撫過字跡,她忽然想起那神秘俠客的玉佩,雙鶴紋與趙府相關,而趙士程,正是趙通判的次子。
更夫敲過子時,窗外飄起細雪。唐琬吹滅油燈,摸黑來到角門,見門縫里塞著片松針,正是今日陸游帶回的那種。她忽然明白,那神秘人在松林中留下的腳印,方向并非往西,而是往東南,正是趙府所在的方位。
雪光映著窗紙,陸游在夢中囈語,似乎又回到了松林里的打斗場景。唐琬替他掖好被角,指尖觸到他握成拳的手,展開一看,竟是半片碎玉,羊脂白玉上雕著半只仙鶴——是那俠客玉佩的殘片。
晨鐘響起時,唐琬望著銅鏡里的自己,鵝黃夾襖領口沾著點血漬,是替陸游上藥時蹭到的。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出嫁那日,陸游掀起蓋頭說“琬兒穿鵝黃,比春日的迎春花還要好看”,如今這襲夾襖已洗得泛白,卻仍穿在身上,如同他們被風雪侵蝕卻未改的心意。
廚房傳來春桃的催促,說陸母讓她去佛堂抄經。唐琬收拾好藥箱,臨出門前又看了眼暖閣,陸游已起身,正在窗前擦拭松紋劍,劍穗上掛著的半片玉佩,在晨光中閃著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