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公子。”郁瀾突然勒馬,“上元夜的事……”話未說完便咬住舌尖。
顧辭袖口暗繡的竹紋隨風晃動。
烏騅馬噴了個響鼻,驚飛草間覓食的云雀。
他望著遠處裴戩指導許琳懿的身影,忽然道:“郁姑娘前日那曲《胡璇》跳得極好。”
馬鐙碰出清脆響動,“只是下次換雙軟底鞋就更妙了——那日你踩了我的玉佩。”
郁瀾耳尖倏地通紅。
她記得那枚蟠龍玉佩滾進舞姬裙裸時,顧辭眼底閃過的錯愕。
如今這玉佩正懸在他腰間,纏著幾縷她面紗上的金線。
郁瀾攥緊韁繩的指節已凍得發青。
靴尖碾碎草葉上的薄霜,她望著遠處騰著白霧的湖泊,解了馬嚼子,任它啃食帶露的嫩草。
湖面忽然響起破水聲。
青灰色天光里,裴戩背對著岸擦拭濕發。
水珠順著肌理滾落,在晨光中碎成細鉆。
郁瀾下意識屏息后退,卻踩斷枯枝發出脆響。
男人轉身時勁裝堪堪系到鎖骨,眉眼還沾著水汽,眼神卻如淬了寒冰的刀鋒。
郁瀾望著他腰間未扣緊的蹀躞帶,忽覺這場景像極了話本里勾魂的艷鬼——若忽略他掌中隨時能取人性命的軟劍。
“巧遇世子。”郁瀾掐著掌心擠出笑意,“不想擾了您晨練。”
她今日穿著胭脂色騎裝,鬢邊金絲蝶翼隨呼吸輕顫,倒比平日更添三分艷色。
裴戩甩開馬鞭纏住鞍韉,玄色錦靴踏碎薄冰:“四姑娘看夠了嗎?”
郁瀾滿臉尷尬地后退。
裴戩跨上馬背,用眼角余光瞥向郁瀾,忽然開口:“前日替魏家小姐傳話的婢子,已將當日情形和盤托出。”
郁瀾捏著韁繩的指節泛白。
她早知這位世子爺定然察覺舞姬之事,卻不曾想竟連人證都扣在手里。
“世子要如何處置?”她強壓下心頭慌亂。
高頭大馬上的男人明知她此刻煎熬,仍漫不經心道:“只要郁四小姐往后謹言慎行,這樁秘事自會爛在土里。”
郁瀾咬住舌尖。什么叫做安分守己?不過是任由他捏著把柄要挾。
可眼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只得放軟聲調:“謹記世子教誨。”
裴戩目光掃過她身側緊攥成拳的素手,唇角微勾——這小女郎分明是敢怒不敢言。
“晨間往這林子里來的郎君不少,”他策馬離去前拋下一句,“四小姐若不愿給國公府招禍,還是繞道為好。”
帳中燭火搖曳,魏知虞見郁瀾面色發白地掀簾進來,忙遞上熱茶:“方才還說要獵只白狐做圍脖,怎的回來這般喪氣?”
“姐姐你可把我害慘了。”郁瀾苦笑飲盡茶湯,將方才林中之事細細道來。
魏知虞聽得臉色驟變,急急起身:“定是那日商議時叫婢女聽去半句!我這就去尋端王世子分說明白!”
“且慢!”郁瀾扯住她衣袖,“難不成還要再送他個魏家治下不嚴的由頭?”兩家本就分屬不同陣營,此時更要避嫌。
魏家女郎聞言驚出一身冷汗:“是我糊涂了。”
“今日與姐姐說這些,并非要你彌補。”郁瀾握住她冰涼的手,“只是盼你日后行事多些防備。”
想到前世魏知虞嫁入國公府后,因性子溫軟被那些姨娘算計得郁郁而終,她眼眶發酸:“這深宅大院,總要有個能鎮得住的主母。”
“可你現下要如何是好?”魏知虞反握住她的手。
“暫且無妨。”郁瀾深吸一口氣。算著前世記憶,裴戩明年開春便要率軍出征,屆時自有與他周旋的籌碼。
眼下只能暫且隱忍。
秋獵最后幾日,郁瀾推了圍獵,日日跟著顧辭習箭。
前世苦練的底子尚在,不過五日,已能從射靶到獵兔,甚至能射下低空盤旋的雀鳥。只是每夜都要用熱巾子敷半個時辰手腕,方能緩解酸脹。
偏生當著顧辭的面,她總要裝出柔弱模樣。今日特意換了件鵝黃窄袖短衫,搭著月白撒花裙,發間只簪兩朵玉蘭絹花,瞧著像是哪家踏青的嬌小姐。
“顧公子怎的不去獵場?”她放下竹弓拭汗,“圣駕跟前露臉的好機會呢。”
顧辭正擦拭箭鏃,聞言抬眸:“四小姐不也沒去?”
郁瀾語塞。她哪敢去?裴戩日日帶著親衛在獵場巡視,躲都來不及。面上卻柔聲道:“我這點三腳貓功夫,去了平白惹人笑話。”
“前日習騎射,四小姐總借故躲開。”青玉扳指在箭羽上輕輕叩擊,“可是厭煩與顧某共處?”
這話問得直白,倒像是受了冷落的新婦。郁瀾耳尖發燙,慌忙擺手:“怎會?只是...只是怕耽誤公子正事。”
話音未落,忽見顧辭唇角微揚。
他本就生得清俊,此刻笑意如初春融雪,襯得眉間朱砂愈發明艷。郁瀾一時看癡了,暗罵自己沒出息——明明是她要拿捏這樁婚事,怎的反被美色所惑?
顧辭收弓入鞘,望著靶心殘留的箭羽道:“四姑娘的準頭精進不少,射藝考核當無大礙。”
郁瀾擦拭著扳指上的汗漬:“顧公子與裴世子的箭路倒有幾分相似。”
“師出同門。”顧辭解下護腕,“我們的箭術皆承自辛夷舍吾。”
郁瀾眸光微亮:“早聞辛夷前輩大名,若能拜會……”
“待來日得空,我帶你去太白山會會他老人家。”顧辭忽然轉身,目光灼灼落在她發間玉簪上。
這話已逾了尋常交情,郁瀾指尖蜷進掌心。她雖不排斥與顧辭往來,卻未到談婚論嫁的地步。
青年才俊最擅粉飾太平,縱使顧辭眼下瞧著品性端方,焉知不是沖著晉國公府的權勢?
“時辰不早,該回營了。”她揉著酸脹的腕子岔開話頭。
顧辭默然替她收拾散落的箭矢,玄色箭囊理得齊整。郁瀾瞥見他袖口磨出的毛邊,又悄悄在心底添了半分好感。
兩人一前一后往營地走,正撞上狩獵歸來的儀仗。
郁瀾避讓不及,只得跪在塵土里:“圣上萬安。”
景仁帝勒住韁繩,目光掃過少女低垂的脖頸。春陽透過柳枝在她月白襦裙上灑下碎金,倒比御花園新貢的綠萼梅還清艷三分。
六皇子墨哲握韁的手緊了緊。
“臣女晉國公府郁瀾。”她伏得更低,發間珠釵紋絲未動。
“原是承年家的丫頭。”景仁帝朗聲笑道,“論輩分,朕該喚你外祖母一聲表姑。”
郁瀾額角滲出冷汗。嘉慶長公主與今上何來血緣?不過是先帝奪嫡時外祖母押錯了寶,這些年避居江南罷了。此刻,卻只能恭順喚道:“表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