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子?!?/p>
裴轍執棋的手懸在半空。
郁瀾立在垂絲海棠下,鵝絨裙擺沾著幾點墨痕,額間梅花鈿被日頭照得泛金。
“四姑娘要為個丫鬟說情?”裴轍落下黑子,棋盤發出清脆響聲。
他看見郁瀾耳垂上的珍珠墜晃了晃,像塞外夜巡時偶然瞥見的星子。
郁瀾屈膝行禮。
“我那有幾錠上好的金箔墨,二公子若不嫌棄……”郁瀾話音未落,忽見裴轍起身逼近。
他玄色勁裝帶著馬革氣息,指節處陳年箭繭擦過她掌心。
“四姑娘覺得裴某是苛責之人?”裴轍從袖中掏出半截斷箭。
郁瀾后退半步,后腰抵上亭柱。這距離太近,近得能看清裴轍衣領處銀線繡的狻猊圖騰——端王府二公子在漠北的諢號,就叫“玉面狻猊”。
裴轍忽然輕笑,將斷箭插回郁瀾箭囊:“墨不必賠,倒是四姑娘因此欠我個人情了。”
“我……”郁瀾不知道該說什么,她從來不愿欠別人的所謂人情,況且還是無緣無故的。
彼此沉默無言。
暮色四合時,郁瀾忍不住起身告辭。
她指尖拂過石桌上的竹紋,輕聲道:“今日之事,還望裴二公子莫向世子提及?!?/p>
裴轍將茶盞放回青玉托盤:“姑娘放心。”
郁瀾走出涼亭三步又回頭。暮春的晚風卷著芍藥香撲進亭中,裴轍玄色衣袍上銀線繡的云紋忽明忽暗。
前世她嫁入端王府七年,與這位小叔不過點頭之交,倒不知他這般好相與。
“姑娘還有事?”裴轍抬眼,正撞見她來不及收回的目光。
“忽然想起…”郁瀾指尖繞著帕子上的流蘇,“若當年祖母為我相看的是二…”話到此處戛然而止。
她自嘲地搖搖頭,快步消失在月洞門外。
裴轍望著石凳上遺落的香囊,伸手欲拾又頓住。
那縷清甜似三月杏花初綻,混著藥香纏上他指尖。
他率軍出征那日,在城樓瞥見送行的女眷中也有這般香氣。
如意苑內藥氣熏人。
裴戩赤著上身靠在紫檀榻上,燭火將那道猙獰傷口照得愈發可怖。
紗布滲出的血跡已呈暗紅,像雪地里落了一枝殘梅。
“大哥不該瞞著傷趕回來的。”裴轍接過小廝手中的金瘡藥,“圣上若知你遇刺,定心疼不已!”
“六殿下巴不得我傷重不治?!迸釕爨托σ宦?,任藥粉撒在傷口,“桑首輔的罪證藏在蘭陵,偏要這時候讓我去查,真當端王府是他手里的刀?”
裴轍用銀剪絞斷紗布:“三皇子近日頻頻出入太傅府,六殿下怕是坐不住了?!?/p>
兄弟倆對視一眼,俱在對方眼中看到寒意。
窗外忽起驚雷,暴雨砸在琉璃瓦上噼啪作響。
“今日去瀟湘館可探到什么?”裴戩聞到一股女人身上獨有的脂粉香味,突然笑著發問。
“什么瀟湘館?”裴轍系繃帶的手一滯:“我整日都在府中陪霖兒放紙鳶,大哥莫不是燒糊涂了?”
裴戩目光落在他腰間新換的蟠螭玉扣上,那處原本綴著母親給的平安結。
他想起方才侍女說郁四姑娘來過,唇角勾起玩味的笑:“聽說郁家老夫人又往顧府遞帖子了。自從我拒了郁四姑娘,她轉頭就去相看顧辭。”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裴轍卻聽出弦外之音。
這是在暗里點他,郁四并非良配!
他垂眸,掩住眼底冷意:“母親今日還催我成親?!?/p>
話頭轉到此處,前來請安的裴霆正好帶著兒子跨進門。
七歲的裴旭像只小豹子竄到榻前:“大伯的傷,看著比阿爹上次中箭還嚇人!”
“渾說什么!”裴霆蒲扇似的手掌拍在兒子后頸,“軍營里野慣了,回頭讓你娘好好教規矩?!?/p>
裴二夫人帶著食盒進來就聽見這話,瞪了他一眼:“旭兒這是心疼大伯。”
說著打開描金漆盒,杏仁酪的甜香沖淡了滿室藥味。
“轍兒方才說起親事…”裴二夫人將青瓷碗遞給裴戩,轉頭看向兒子,“你若有中意的姑娘,只要家世清白,盡管提出來,為娘替你登門下聘!”
裴轍摩挲著腰間玉扣,眼前閃過郁瀾那片水青色裙角。
“兒子確有屬意之人?!彼鋈婚_口,驚得裴霆嗆了滿口茶。
裴二夫人眼睛發亮:“可是今日來赴宴的貴女?是溫尚書的千金還是……”
“母親?!迸釕焱蝗淮驍啵傲钕虑叭諉柶鹞鹘即鬆I的布防,三弟明日隨我去兵部走一趟?!?/p>
話題硬生生轉開,裴二夫人看著裴戩蒼白的臉色,終究沒再追問。
待眾人散去,裴戩望著窗外暴雨突然道:“郁家女不是良配。”
裴轍正欲吹熄燭臺,聞言手指微顫。
燈花“啪”地爆開,在墻上投出巨大陰影。
“大哥說什么?”
“我說…”裴戩傷口疼得吸氣,“你既撿了人家香囊,總該找個機會還回去?!?/p>
驚雷劈開夜幕,照亮裴轍瞬間繃緊的下頜。
……
暮色漫過晉國公府飛檐時,郁瀾捧著準備送給裴轍的金箔墨穿過垂花門。
香爐里騰起的青煙纏著她月白色裙角,在游廊拐角處險些撞上滿面春風的郁夫人。
“瀾兒來得正好?!庇舴蛉四碇嘤穹鹬樾Φ溃骸澳阃庾婺笍膿P州來信,夸你上回抄的《妙法蓮華經》字跡工整,特地將朱雀街兩間綢緞莊記在你名下。”
郁瀾眼底剛漫上喜色,就見母親指尖輕叩紫檀案幾:“待你日后成婚,這些產業自會添進嫁妝單子。對了,你在端王府沒人為難你吧?”
窗外蟬鳴陡然刺耳,她攥著袖口金絲滾邊轉了話頭:“今日去端王府,裴家姑娘雖有些小性子,倒不曾為難女兒。”
次日辰時,悅文坊楠木匾額下飄著新墨香。
郁瀾撫過書架間斑駁的日影,聽得掌柜壓低嗓音:“尹姑娘在蘭字號房候著。”
青磚密道內的油燈忽明忽暗,郁瀾跟著引路掌柜轉過第七道彎時,眼前豁然開闊。
三丈見方的石室四角擺著青銅雕花燈臺,尹佳慧正跪坐在紫檀木案前煮茶,裊裊霧氣模糊了她眉間朱砂痣。
“尹姐姐這暗室比外頭的書閣還雅致。”郁瀾笑著迎上去,袖中錦帕裹著的藥方帶著體溫,輕輕落在茶案上。
尹佳慧用銀鑷子夾起藥方細看:“紅顏醉的方子?聽說嶺南有位藥婆用這方子治好了刺史夫人臉上的毒瘡?!?/p>
她突然將藥方按在案上,羊脂玉鎮紙壓住邊角:“可京中貴婦誰敢往臉上試來歷不明的東西?”
“所以得借東風。”郁瀾指尖蘸著茶水在案面勾畫:“端王妃上月生辰宴,三十八位誥命夫人爭著獻繡品。若能讓王妃說這藥丸好用...…”
“你瘋了!”尹佳慧手中的茶匙撞得青瓷碗叮當響:“端王妃最忌諱與武將世家牽扯,去年禮部尚書夫人不過收了護國公府兩匹蜀錦,轉頭就被王妃在賞菊宴上當眾諷作‘攀墻凌霄花’?!?/p>
郁瀾將茶碗推回尹佳慧手邊:“若是許家姑娘獻的藥丸呢?王妃最疼這個外甥女,上月還特意請尚宮局嬤嬤教她點茶?!?/p>
她望著墻上《百草經》掛畫輕笑:“這方子做成蜜丸,取名'九華玉露',裝在掐絲琺瑯盒里。等王妃賞花時故意讓許姐姐抹在腕上,效果立竿見影?!?/p>
“你連氣味都算計好了?”尹佳慧掀開藥方最后兩頁,看到“白檀、龍腦”等香料配比,突然起身從多寶閣取來香爐:“此刻便試藥效,若三刻鐘后我手上紅疹未消,你明日就回府繡嫁衣去。”
石室陷入寂靜,唯有更漏聲與翻動醫書聲交錯。
“成了!”尹佳慧突然舉起左手,原本被毒藤劃出的紅痕已淡得幾乎看不見。
她將藥方收進犀角匣:“十日后東市新開業的寶仁堂,二樓天字間會有‘九華玉露’?!?/p>
郁瀾轉身走出密道時,貼身丫鬟襄苧正抱著織錦斗篷守在暗門處。
這丫頭自小跟著她,方才見到密室竟能忍著不問半句。
月光透過雕花窗欞落在襄苧發間的銀蝴蝶簪上,振翅欲飛的模樣像極了她袖中那張地契暗紋。
“姑娘...…”襄苧欲言又止地望向回廊盡頭。
“可是瞧見裴家侍衛的腰牌了?”郁瀾將暖手爐塞給丫鬟,自己攏了攏月白披風:“無妨,他既派人盯著悅文坊,正好讓許姑娘知道我來買過胭脂。”
夜風卷著更鼓聲穿過長廊,藏書閣的燈籠在石板上拖出兩道細長影子。
襄苧摸到袖中溫熱的瓷瓶,那是姑娘今早讓她從黑市買的西域幻蝶粉——方才在密室分明看見尹掌柜的茶水里,落了小半勺晶瑩。
……
郁瀾接到信已是三日后。
素箋上“悅文坊”三字墨跡未干,她盯著窗欞外撲簌簌的落花,將信紙在燭火上燎成灰燼。
這次尹佳慧親自候在朱漆大門前。
暮春的日頭照在她鬢邊點翠簪上,晃得郁瀾瞇了瞇眼:“尹姐姐。”
“進去吧。”尹佳慧避開她伸來的手,指甲掐進掌心,“待會兒問什么便答什么,莫要逞強。”
密道石壁滲著水珠,寒意透過繡鞋往骨頭縫里鉆。
郁瀾數著腳下青磚,第三十七步時聞到檀香混著鐵銹味。她忽然想起前世兄長下葬那日,棺木上也飄著這種香。
“咔嗒”一聲機括響,密室門開。
裴戩玄色錦袍上的蟒紋在燭火中若隱若現,郁瀾后背滲出冷汗,指尖掐進掌心——果然是他。
“坐?!迸釕熘讣馇迷谧咸窗附?,震得玉板箋簌簌作響。那是她前日寫給尹佳慧的養顏方子。
郁瀾盯著案上搖曳的燭芯。
前世她追查兄長死因時,在尹府賬本里見過“百里雪”的茶稅單子。這種貢茶除了宮里,只有端王府年節能得三斤。
“民女愚鈍,不知世子想知道什么?!彼犚娮约郝曇粝窠吮?。
裴戩忽然輕笑,鎏金護甲劃過方子上“珍珠粉二錢”的字跡:“四姑娘可知,這方子若添一味朱砂便是劇毒?”
郁瀾瞳孔驟縮。前世梁神醫遞方子時說過,此方暗合五行相克之理。
她為顯誠意原樣謄抄,卻忘了當世能看破這關竅的還有裴世子!
“神醫梁牧雨十八年前葬身火海。”裴戩突然傾身,燭光在他眸中跳成兩點鬼火,“四姑娘從何處得的方子?”
密室驟然死寂。
“世子既然查過民女,”郁瀾抬眸迎上那道視線,“就該知道我與梁神醫從無交集。”
“哦?”裴戩劍眉一軒。
青煙在狻猊爐中打了個旋,郁瀾盯著裴戩腰間新換的玄鐵螭紋佩,指甲掐進掌心才止住顫抖。
“世子想讓我替你找梁神醫?”郁瀾將茶盞擱在嵌螺鈿的紫檀案上。
裴戩用銀刀裁開密信的手頓了頓,刀刃映出他眉間新添的傷痕:“上月十五,有人見他在幽州官道酒肆煮雪烹茶?!?/p>
郁瀾抿了抿唇,攏了攏袖口的冰裂紋:“若是我不愿呢?”
話音未落,窗外傳來弩箭上弦的咯吱聲。
“郁四姑娘最懂審時度勢。”裴戩吹落刀鋒上的紙屑,露出袖中半截繃帶。
更漏聲里,郁瀾數著裴戩翻動密函的次數。當第七張灑金箋被投入炭盆時,她終于開口:“梁神醫蹤跡不定,便是陛下親征也未必尋得到?!?/p>
“半年?!迸釕焱蝗挥勉y刀挑起她腰間雙魚佩,“?!钡匾宦暩顢嘟z絳,“我只給四姑娘半年的時間,我需要梁神醫破解牽機散?!?/p>
“世子要的當真是牽機散解藥?”話一出口便悔青了腸子——她知道的越多,想脫身可就難了。
郁瀾指尖掐進掌心,面上卻平靜如常:“民女愿為世子效力,只求世子將來在晉國公府的事上…”她頓了頓,“能留三分余地?!?/p>
裴戩執筆的手懸在宣紙上,墨汁滴落暈開桑首輔的名字:“告訴你父親,明日早朝不必為桑首輔求情?!?/p>
郁瀾猛地抬頭。
前世此時父親因替桑首輔陳情觸怒圣顏,被罰閉門思過三月。原來這樁禍事,早在半年前就已埋下引線。
“世子…”她話音未落,一方素帕已擲在案頭。
裴戩倚著太師椅打量她:“擦干凈,省得尹姑娘以為我欺負人?!?/p>
銅鏡映出張緋紅的臉。
唇瓣被咬得艷若丹朱,眼尾洇著未干的濕痕,倒真像話本里承歡后的模樣。
郁瀾攥著帕子冷笑,前世同床共枕三年,也沒見他有這般“體貼”。
“姑娘!”襄苧迎上來時,她頸間紅痕還未褪盡。
小丫鬟急得要哭,被她按著手背搖頭:“不過是被野貓撓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