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閏月,月食。
冷香殿內燭火搖曳,映照著殿內精致的雕花窗欞。殿角鎏金香爐中沉水香早已燃盡,只余幾縷殘煙在空氣中飄散。
范蓉倚在窗邊,纖細的手指輕輕敲擊著窗欞,節奏如同某種暗號。她的指尖在木紋上劃過,指節與木料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在寂靜的殿內格外清晰。
“把窗戶都打開?!狈度赝蝗婚_口,聲音清冷如霜,不帶一絲溫度,“這屋里悶得慌?!?/p>
“娘娘,皇上吩咐過——”貼身宮女春桃不屑地開口,眼角余光瞥向殿外值守的侍衛,聲音里帶著居高臨下的輕慢,“說您身子弱,夜里不能見風?!?/p>
“我說,打開?!狈度剞D過頭,月光照在她半邊臉上,另一半隱在陰影中。
她的眼神讓宮女打了個寒顫,那目光如刀般鋒利,又似冰般寒冷,讓春桃不敢再多說一個字,連忙去開窗。窗欞上的銅扣發出細微的碰撞聲,在靜謐的夜里格外刺耳。
隨著一扇扇窗戶被推開,夜風裹挾著遠處花園的花香涌入殿內。月光也洋洋灑灑地照進來,在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范蓉深吸一口氣,感受著久違的新鮮空氣涌入肺腑。她抬頭望向夜空,月食已經遮蓋了一半的月亮,夜空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暗紅色,仿佛被鮮血浸染。
與此同時,南時序正在御書房批閱奏折。燭光下,他俊朗的側臉顯得格外深邃。突然,他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手中的朱筆在奏折上劃出一道刺目的紅痕。
他放下朱筆,走到窗前,恰好看到天邊那輪被蠶食的月亮。欽天監的警告言猶在耳:“陛下,今夜熒惑守心,又有月食,乃大兇之兆...”
欽天監布滿皺紋的臉在記憶中浮現,那雙渾濁的眼睛里滿是憂慮,“此象主后宮有變,陛下當謹防...”
不知為何,他腦海中浮現出范蓉那雙倔強的眼睛。那雙眼睛總是帶著他讀不懂的情緒,既不像其他妃嬪那般諂媚討好,也不似朝臣那般畏懼恭敬。四年前初見時,那雙眼睛里還閃爍著好奇與靈動,如今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寒潭。
鬼使神差地,他披上玄色披風,獨自朝冷香殿走去。殿外的侍衛剛要行禮通報,被他一個手勢制止。
“你終于來了...”,范蓉低聲自語,她早就從銅鏡的反光中看到了南時序的身影。銅鏡邊緣鑲嵌的珍珠在月光下泛著冷光,鏡中映出男人挺拔的身影,玄色披風在夜風中微微擺動。
“你怎么穿得這么少站在這里?!蹦蠒r序解下玄色披風裹住她單薄身軀。玄色的披風襯得她臉色愈發蒼白。
南時序的指尖撫過她被風吹得發白的唇,觸感冰涼,“蓉兒,欽天監說今夜熒惑守心,又有月食,是大兇之兆?!彼穆曇舻统炼鴾厝幔叭貎?,別做傻事。”
范蓉沒有出聲,只是靜靜地望著天空。殿內安靜得連彼此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她能感覺到南時序的目光在她臉上流連,那目光中包含著太多復雜的情緒。夜風拂過殿角的青銅風鈴,發出細微的叮咚聲。
“南時序,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嗎?”沉默良久,范蓉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是自言自語。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繡著的纏枝紋,金線在月光下若隱若現。
南時序楞了一下,“蓉兒,你是范蓉,是朕的蓉兒?!彼氖种篙p輕梳理著她的長發,動作溫柔得如同對待易碎的瓷器。他能感覺到掌中的發絲冰涼如水,沒有一絲溫度,發間淡淡的茉莉香早已被夜風吹散。
“你忘了,我是范榮,不是芙蓉的蓉,而是榮耀的榮”,范蓉轉過身來,“當初還是你幫我改的名,說榮字像是男人的名字”。
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驚人,像是燃燒著兩簇火焰,“你可知我母親為何給我取名為范榮?”
不等南時序回答,范蓉便繼續道:“因為我母親希望我承載大家風范,榮耀滿身,做一個獨立且閃閃發光的人,而不是做一朵后花園中的芙蓉?!?/p>
她的聲音很輕,卻字字如刀,每個字都像是經過深思熟慮后才吐露出來。
殿外傳來夜梟的啼叫,凄厲的聲音劃破夜空。
南時序一下子理解了范蓉的言外之意,“所以你還是想離開朕?!彼哪樕查g陰沉下來,他攥緊了范蓉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
他能感覺到她纖細的腕骨在他掌中顫抖,卻倔強地不肯示弱。
范蓉沒有掙扎,只是平靜地注視著他:“沒錯。我不屬于這個時代,也不屬于這里。我來自一個女子可以讀書、做官、從軍的地方,而這些,我早就跟你說過了?!彼穆曇魣远ǘ逦總€字都擲地有聲。
月光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在青磚地上糾纏不清。
“榮字,從來不是男人的專屬?!?/p>
“蓉兒,這些對你來說就那么重要嗎?比朕的愛還重要?”南時序的聲音突然拔高,在空蕩的殿內回蕩。他激動地抓著范蓉的雙臂,指甲幾乎要嵌入她的皮肉,“留在朕的身邊究竟有什么不好?朕也可以給你錦衣玉食、無上榮耀!”他的聲音里帶著幾分自己都沒察覺的哀求,眼角微微發紅。
“在你身邊,只會讓我感—到—痛—苦!”范蓉一字一頓地說,每個字都像是一把利刃,直刺南時序的心口。
她的眼中閃爍著決絕的光芒,那是南時序從未見過的堅定。月光透過窗欞,在她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南時序的臉色瞬間變得猙獰。他猛地松開范蓉,后退一步,眼中最后一絲溫情也消失殆盡。“蓉妃,你在這里呆了這么久,也該明白,”他的聲音冷得像冰,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痛苦,你也得謝著、受著?!?/p>
“朕不會讓你離開的,”南時序突然湊到范蓉耳邊,溫熱的氣息噴在她冰涼的耳垂上,“你所有的工具都被沒收了,你走不了了?!?/p>
他的聲音帶著殘忍的快意,像是終于撕下了偽裝的野獸,“還有你心心念念視為妹妹的飛雀,其實也是朕的眼線!”
他滿意地看著范蓉蒼白的臉色,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范蓉看著眼前這個相處了四年的男人,突然覺得無比陌生。月光下,南時序的面容扭曲得可怕,哪里還有當年初識時的溫文爾雅?
原來那些溫柔體貼都是偽裝的,從頭到尾,他對她只有算計和利用。殿角的燭火突然爆出一個燈花,在寂靜中發出輕微的“噼啪”聲。
她終于看清那些被刻意遺忘的細節——南時序登基后賜她的每道菜都經三道試毒;她窗欞上的雕花暗藏機關;甚至連她偶然救下的貧苦孩童,如今都成了監視她的眼線。
這些年來,她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掌控和設計之中。
也對,生長在帝王家,怎么可能會有單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