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便過了數(shù)日。
卯時剛到,臥榻上的少女就準(zhǔn)時準(zhǔn)點睜開了眼。
宋渡雪拿來的丹藥藥效奇好,不過幾日靜養(yǎng),朱英已經(jīng)基本可以自如行動了,只是破裂的經(jīng)脈還需靜養(yǎng),暫時用不了靈氣。
她在心中默數(shù)了五個數(shù),數(shù)到一的時候,已經(jīng)徹底清醒過來,騰地坐起,翻身下榻。
一邊梳洗,一邊將過去數(shù)日的經(jīng)歷都在腦中重新過了一遍。
想著想著,思緒卻突然拐了個彎,發(fā)覺朱瀚也是經(jīng)脈盡碎后失去修為,她也是經(jīng)脈盡裂,她們這對父女還真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找死的法子都這么像。
身為朱氏上一代的嫡長子,朱瀚也曾貨真價實地修過天絕劍道,甚至達(dá)到了開光修為,據(jù)朱英二叔所說,乃是全族矚目的天之驕子,被眾多長輩寄予重振天絕劍道的厚望,卻在一次外出游歷中身受重傷,不僅修為廢了,就連身體都變得體弱多病,壽數(shù)大減。
朱英小時候聽說這段,心里很是難過,跑去后山吭哧吭哧練了一下午劍,晚上回到院中,鄭重地向她爹宣布:“爹爹,我喜歡練劍,以后天絕劍就由我來練。”
朱瀚正忙著跟灶臺搏斗,不知是哪里出了問題,爐火一會大一會小,一不留神還熄滅了,焦頭爛額地蹲在灶后面,隨口打發(fā)道:“行,你再去玩一會,晚飯還沒好。”
這個反應(yīng)朱英可不滿意,站在門口不動,又大聲地說了一遍:“我說以后天絕劍就由我練,我一定能振興家學(xué)。”
“嘭!”
一道黑煙沖膛而出,勢如下山之猛虎,出海之蛟龍,灶上的小鍋猝不及防,被這動靜整個掀翻了面,夾生的米湯頓時灑了一地。
這下好了,誰也不用等了。朱瀚無奈地站起來,擦了擦臉上的黑灰:“你二叔又跟你說什么了?”
“說爹爹振興家學(xué)未半而功虧一簣。”朱英老實道,“還說爹爹本來可以是個大英雄。”
朱瀚啼笑皆非地?fù)u搖頭:“他又來了。不要理他,他喜歡振興家學(xué)就自己去振興,成天教唆我女兒算什么,走,咱們找他去。”
朱英乖乖牽住父親伸過來的手:“又去二叔院里?”
朱瀚面不改色:“他叫你替他振興家學(xué),當(dāng)然要負(fù)責(zé)把你喂飽。”
朱英點點頭,過了一會,又問:“爹爹,如果你以前不出門游歷,是不是就不會受傷了?”
“爹如果不出門游歷,就遇不見你阿娘,也就沒有你了。所以受傷也沒關(guān)系,爹不后悔。”
朱英似懂非懂,又點了點頭。朱瀚看了一眼還沒有他腿高的的小不點,露出幾分笑意,拈走一根扎在幼女頭發(fā)里的草葉:“你現(xiàn)在還太小,要等你長大。等你長大了,也會遇見這樣一個人,那時你就明白了,和他比起來,什么宏圖大志都不重要。”
“振興家學(xué)也不重要?”
“不重要。”
“當(dāng)大英雄也不重要?”
“不重要。”
“我不信,總會有更重要的。”
“呵呵,那就等你遇見了,再慢慢比吧……”
自從朱英鐵了心要走天絕劍道后,與朱瀚相見不是爭吵就是冷戰(zhàn),上一回這樣安生地聊天是什么時候?如今回憶起來,真是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了。
她正對著鏡子發(fā)呆,窗縫卻漏進了一陣清越的調(diào)子。
那調(diào)子說是曲也不像曲,倒像是山里小雀歡快的啼鳴,沒個規(guī)律,嘰嘰喳喳地吵成一團,末了調(diào)尾高高上揚,雖聽著很胡鬧,但的確能讓人心情跟著輕快起來。
朱英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
宋渡雪最近不知道吃錯了什么藥,仿佛被朱菀奪舍,每天天一亮就跑進清凈堂,一直賴到天黑才走,也不為什么正事,就只待著讀書畫畫,好像這里才是他的住處一樣。反倒是朱家人一次都沒現(xiàn)身,宋渡雪含糊地解釋說,他們也受了輕傷,還在養(yǎng)傷,所以不能來見她。
因為夙心琴被他親手砸了,這小公子哥沒了樂器可以擺弄,就折了鳴玉島上的竹葉吹著玩,竟然還真被他摸索出了技巧,不過才幾天時間,就能把一片兩指寬的青葉吹出十八個調(diào)。
朱英親耳聽著他進步神速,不禁也在心中嘖嘖稱奇。
所謂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宋渡雪此人在風(fēng)花雪月、吃喝玩樂上的天賦真可謂是一騎絕塵,讓旁人無法望其項背,于是很誠懇地夸獎了一句:“好聽。”
從此以后,每天早晨宋渡雪必要站在院里給她來一段,還日日不重樣。
一曲即興結(jié)束,宋渡雪果然推門而入,將一碗藥湯擱到書桌上:“好了嗎?”
朱英加快了手上動作,咬著發(fā)帶含糊道:“馬上。”
宋渡雪便抱著手站在門邊等她,片刻后還是忍不住叮囑:“待會回答他們的時候,不用事無巨細(xì),無為子為證道祭陣,不會有人怪罪你,但是一定要注意撇清你和司馬……鬼王的關(guān)系。”
朱英三下五除二綁好頭發(fā),仰頭一口干了宋渡雪帶來的藥,又端杯含了口清水壓過苦味,利落地起身:“知道了,走吧。”
鬼王出世的動靜太大,幾乎驚動了所有南梁國內(nèi)的仙門,不管大小教派,全部注意到了此事,也注意到了朱家。
有底氣一點的大仙門立刻派了人前來查看事態(tài),小仙門則到處買消息打探情況,卻全被司馬徹那一道結(jié)界關(guān)在了外面,只能干等了十多天。作為全程參與了此事、并且最終親手?jǐn)貧⒘斯硗醯娜耍煊⒆匀恍枰o所有人一個交代。
“玄陽長老嫉惡如仇,向來鐵面無私,只要你說清楚自己與邪祟無關(guān),他不會為難一個小姑娘。昭靈仙子雖然喜歡嘴上奚落人,但也不是不講道理之人,昆侖……”
宋渡雪話音一頓,有些無奈地?fù)u搖頭:“昆侖好像只派了個弟子過來,按照他們一貫的路數(shù),我猜是因為這名弟子離得最近。”
如此四方齊聚的大事竟然只讓個弟子來撐場面,也真不愧是他們昆侖劍修。
“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瀛洲。瀛洲遠(yuǎn)在萬里東海之外,自成一體,久不與陸上仙門來往,我都從沒見過,但他們這次竟然來了,還是個長老,”宋渡雪皺了皺眉,語氣難得嚴(yán)肅:“我覺得,原因可能不止是鬼王。”
有些話他不能直說。
經(jīng)過千年的積淀與角逐,中原百家仙門道派中,最后只剩下公認(rèn)的四家獨大,并稱為南三清北昆侖、西姑射東瀛洲。
其中,三清擅符陣,昆侖唯劍修,姑射長術(shù)法,瀛洲生百獸。前三家都是典型的名門正派,道心一旦有邪念便再難修行,瀛洲卻是個例外。
傳說瀛洲孤島是從仙界掉下來的,靈氣充沛至極,島上泉水比外面的靈藥還好,無論人獸草木,皆能開靈智修道法,其上不僅有人族修士,還有無數(shù)非人族的仙獸仙草。
而能否登上瀛洲島的考驗就一條:氣運。
修士修行,不僅要九分的實力,還需要一分的氣運,簡單來說就是命,而瀛洲修士單單看命,能上島的全是命中有大機緣之人,也是因此,他們的心性最沒有保障,沒少出大奸大邪。
可瀛洲仙境實在太令人眼紅,即便如此,陸上仙門還是愿意把他們當(dāng)大爺供著,如果不是常年不出世,瀛洲的聲望可能比三清山還高。
三清山世世代代除魔衛(wèi)道,卻還是比不過這些吉祥物,想起來倒也令人心寒。
吉祥物們自身沒有強橫的實力,幾乎全依靠仙獸庇護。仙獸非妖,并不化形為人,而是以獸身修行,非得有極其強悍的血統(tǒng)與氣運不可,所以瀛洲修士們與其說是自己強,不如說是大腿抱得好。
雖然不知道他們這次特地現(xiàn)身的原因,宋渡雪還是本能地認(rèn)為不是什么好事,他將這層憂慮隱晦地?fù)皆谠捓锵蛑煊⑼嘎读耍煊⒚娌桓纳攸c點頭,不知道聽懂了沒有。
二人走出清凈堂,朱英敏銳地注意到她居住的小院附近有不少陌生人,雖然看起來都神色如常、往來自如,視線卻時不時往她身上瞟來。
目光如刀,修為一定不低。
她遞給宋渡雪一個眼神,宋渡雪正等著她問,微微頷首。
這下朱英明白了宋渡雪為什么嘴上一直說著不會有事,這幾天還是反反復(fù)復(fù)跟她嘮叨了不下十遍該如何應(yīng)對待會兒的場面。
原來不是其他人不能來,是她被監(jiān)視起來了。
“我怕影響你養(yǎng)傷的心情,就沒告訴你。”宋渡雪低聲說。
朱英領(lǐng)了他這份情:“無妨,多謝。”
去往天心堂的一路都布滿了這樣的目光,一路無話。
直到天心堂的雙層鎏金大殿近在眼前,四周才清靜了下去。宋渡雪站定,小臉上是難得一見的凝重,才剛分開嘴唇想說什么,先被一道婉轉(zhuǎn)清亮如鶯啼的淺笑聲打斷了。
朱英往笑聲的來源看去,二人前方幾步外的朱紅院墻上,不知什么時候坐了個女子。
她滿頭烏發(fā)梳成驚雀髻,耳下吊著松石金鈴墜,脖頸修長白皙,七璜聯(lián)珠白玉環(huán)垂至腰間,雙手雙足腕上都套著四指粗的金釧。除此之外,身上僅有一層薄紗纏繞,里面曼妙的身段若隱若現(xiàn),那輕紗竟無風(fēng)自動,好像浮在水中。
云髻峨峨,皓質(zhì)露露,肌理細(xì)膩,骨肉勻襯,一顰一笑都像是從古畫里走出來的一樣。
女人蕩了蕩垂在墻外的赤足,笑瞇瞇地對朱英道:“細(xì)伢兒,你的第一個崽若是個姑兒,送給阿姐好不?”
朱英長到十六歲,還從沒見過這么有女人味的女人,當(dāng)場愣在了原地。而宋渡雪暗地里磨了磨牙,表面還是彬彬有禮地抱拳:“見過太師伯。”
那女人一招手,身上纏繞的輕紗竟然倏地伸長,像條巨蟒一樣徑直沖到宋渡雪眼前,又突然收了力道,只輕柔地拂過他的側(cè)臉:“哎喲,小渡雪,這丫頭還真上你的心,竟能勞動你親自送她過來。”
宋渡雪八風(fēng)不動地說:“太師伯言重了。”
見宋渡雪已經(jīng)學(xué)乖了,不好調(diào)戲,昭靈仙子深諳柿子要挑軟的捏的道理,立刻轉(zhuǎn)頭欺負(fù)那個臉皮薄的:“細(xì)妹子,好不噯?”
她說的是古楚話,朱英聽不大明白,又覺得面對這么個大美人,讓她再說一遍好像是件極沒有禮貌的事,只好望向宋渡雪。
宋渡雪感受到朱英懇求的目光,僵了一會,還是硬著頭皮解釋了:“太師伯問,如果你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兒,能不能送給她。”
朱英:“……?”
見她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宋渡雪便直接代她答了:“她的第一個女兒就是我的第一個女兒,晚輩私以為此事不妥,讓您失望了,還請?zhí)珟煵∽铩!?/p>
昭靈仙子面露不滿,生悶氣一樣蹙起蛾眉,用一雙水波粼粼的大眼睛瞪他:“小渡雪真是越長大越無情,有什么不妥嘛,阿姐保準(zhǔn)給你養(yǎng)得白白胖胖、如花似玉的,還不收你報酬,世上哪有這么好的事唷……”
“不妥。”宋渡雪油鹽不進:“太師伯,里面還有兩位長老呢,您放出幻影提前跟她接觸,恐怕會讓那兩位心生不滿吧。”
昭靈仙子發(fā)覺自己竟然說不過他,憤憤地哼了一聲,倏地消失了。
宋渡雪這才無奈地轉(zhuǎn)向朱英解釋:“我的母親是昭靈仙子的師侄,她一直如此,你習(xí)慣就好。”
朱英還沒從昭靈仙子的三兩句話中緩過神來。
昭靈可是她見到的第一位化神期大能,比鬼王還要強大,揮揮手便能將鳴玉島化為廢墟。
見面第一句話……竟然是找她要女兒?
她哪來的女兒???
見她兩眼空空,好像神魂已經(jīng)離家出走,宋渡雪猜她不清楚個中緣由,解釋了一句:“姑射山的女修靠玄女血脈修煉,血脈越強則天賦越高,但誕育后會被稀釋,傳給孩子。”
宋渡雪的母親血脈便極強,而宋渡雪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在整個姑射山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存在,只可惜他很不幸是個男子,讓全姑射都很是失望了一陣。
玄女血脈這東西無論男女,都能隨血脈傳遞,于是姑射山這群為老不尊的仙子們準(zhǔn)備這個不行等下一個,又把主意打到了他女兒頭上。
對此,宋渡雪的態(tài)度是:絕無可能。
送去姑射,跟賣給人牙子有什么區(qū)別。
朱英對玄女血脈的事也略有耳聞,此時大概明白了為何,似笑非笑地看向宋渡雪:“我的第一個女兒就是你的第一個女兒?”
宋渡雪終于反應(yīng)過來自己剛剛義正嚴(yán)辭地說了什么。
膚色太白的壞處便是藏不住緋色,朱英清楚地看見一陣薄紅從他脖頸一直爬到耳根,卻還在死鴨子嘴硬地狡辯:“因、因為如果不是我的女兒,她們就不會要了,所以……”
一邊磕磕絆絆地聲明,一邊小心翼翼地瞄她的臉色。
朱英樂了,一邊笑一邊在他肩上安撫地拍了拍:“我知道。別緊張,不必?fù)?dān)心我,不會有事的。”
她沖宋渡雪揮了揮手,轉(zhuǎn)身推開了天心堂的門。
宋渡雪愣在原地。
原來她感覺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