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又下雨了。
房間不大,可是沒有程燁在,我還覺得有點空。房間很小,一室一廳,因為程燁在附近上班,我國外的課程還在放假就搬進來住了許久。客廳那扇朝外的大窗子占了整整半面墻,推開窗就是那棵熟悉的大樹。夏天綠意濃烈時,枝葉常常探進來幾片,像不請自來的老朋友。雨滴打在玻璃上,有時像在敲門,有時像是叩問。客廳不大,卻被很有煙火氣。一張小桌子靠窗,我常在那里寫日記。桌上有個舊水杯,杯沿磕了一道口子,卻總被程燁擦得干干凈凈,他說那是我給他買的紀念品,我說我可以再買,他總是再擦一遍,低頭不語。開放式的小廚房緊貼著客廳,有時候我在沙發上發呆,能聽見他在那邊煮面、翻鍋蓋的聲音,像一種安心的節奏,敲響在歲月細水流長的音韻里。臥室沒有太多裝飾,床單是我挑的淡藍色,帶白色小花。墻角放著我小時候帶來的那只舊的兔娃娃,程燁總說奇怪,但從來沒丟過,洗得幾近泛白。
我起身,坐到小桌子邊重新拿出本子和筆。窗外的雨聲像是上天在落淚,擲地有聲,雷聲則仿若哀鳴。我漸漸害怕起來,想打電話給程燁,看看他到哪里了,但心里有股莫名的戾氣死死握著筆,指尖傳來刺痛感,才發現我抓筆握得指間通紅。
“親愛的寶寶:
當你看到這句話,我已經不在人世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會怪我,所有人都會,我知道我很懦弱。可是我真的快受不了了。我腦海里不停不停重演著過去,你對我的愛已經成為我的救命稻草,可我還是握不住了,對不起。
我總忘不掉那些作謂的小事,即便我已經長大成人,即便我已經有了自己的生活。
“寶寶!!”
程燁的聲音劃過雨幕,也劃開了我眼前的朦朧,淚水落下時竟沒有在我臉上停留一秒。外面雨下得很大,從午后一直沒停,我本來以為他不會出門的,結果他還是去了。
我回頭,看到程燁站在門口,全身都濕透了。頭發貼在額前,白襯衫像紙一樣軟塌塌地貼著身上,水珠順著他下巴往下滴,滴在地板上,一點一滴的,像他喘著氣沒來得及收住的狼狽。他右手舉著一個袋子,里面是我上周念叨過一次的那種曲奇餅干。透明塑料袋的角被雨打皺了,包裝紙都快要破掉了,像被他一路護著不讓它淋濕似的。
“你瘋啦?下這么大的雨你還出去買這個?”我一邊說,一邊沖過去接袋子,“我本來以為是你學校里緊急讓你開會!你在想什么啊!”他低著頭輕輕甩了甩頭發,卻把水甩得到處都是,還笑得沒個正形:“你這不是想吃么。”
我拿著那包餅干,捏緊了一點。他是真的記得,我只是說了一句“好久沒吃那家的餅干了”,他就真的去買了,冒著這么大的雨。明明他本來今天都沒課,完全可以不出門的。
我盯著他襯衫下擺滴下的水,不知道心里哪一塊突然變得很軟,又很粘稠。明明已經入夏了,心理的酸澀像是南方的回南天,一滴一滴凝聚又墜落。
“快去洗澡。”我輕聲說。
他沒動,歪頭看我一眼,笑得有點欠:“那你幫我拿睡衣。”
“程燁。”
“嗯?”
“快去!”我裝作兇他,把餅干藏到背后,強忍著心里翻涌的什么東西。喉嚨好干,那口水,我咽不下去。
他笑著走進浴室,我聽見門關上的聲音,水嘩啦啦地響起來。我重新坐回桌前,攤開日記本,手卻有一瞬間停在了半空。
“對不起。“
我又寫了一遍,可總感覺,一遍又一遍,還是不夠。
我提筆時,紙頁上還殘留著剛才寫下的瑣碎。
“今天下雨了,你幫我帶回了那家的曲奇。包裝都濕了,你自己也濕透了,像個落湯雞。”
我盯著這幾行字看了一會兒,然后拿起筆,劃掉了最后那句。我不該說“像”,他就是。傻得可愛,傻得讓我想哭。
我換行,似乎用了太大的力氣,指間的肉幾近嵌入筆中:
“如果我真的走了”
手有些抖,但我還是一筆一劃寫下去,
“如果我真的走了,程燁,
不要太難過,好嗎?
不是因為你,是因為我太沒用了。
雨聲漸漸落下帷幕,窗外的大樹掛滿了晶瑩的水珠,他是不是也在哭泣,他是不是也在猶豫。
”你總說我勇敢、可愛,陽光,可虛幻的陽光如何讓植物生長,就虛偽的我,更配不上你真摯的愛啊。而我只是剛好遇見了你,才看起來像是走出來了。”
我寫到這里,停了一下,視線落在桌上那包餅干上。
被他捧回來時,小心翼翼地護著的樣子還在我腦子里。
“……你真是個笨蛋啊,程燁。”
我小聲罵了一句,眼眶卻一陣發熱。
為什么你要對我這么好?你這樣,我怎么舍得走啊?
就在這時候,浴室門“咔噠”一聲被打開,伴隨著水汽,他披著毛巾走出來,一頭亂發還在滴水,襯衫換成了那件我給他買的卡通短袖,胸口印著大大的一只滑稽的鴨子,我記得他最初很不情愿穿,但是還是妥協了。我問他怎么突然審美轉變了,他看著我,笑盈盈地說,他穿著我就會笑,他真是喜歡看我笑。
他站在門口,看見我皺眉盯著他看,還故意咧嘴笑了一下:“我洗干凈啦,你現在想抱我不?怎么今天不開心?”
他搖晃著身子,大大的鴨子被拉扯出滑稽的臉,一臉期待地看著我。
我盯著他,腦子忽然一空。
然后我問出了那個憋在心里很久的問題。
“程燁,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會怎么辦?”
他臉色瞬間變了。
“你是不是,又想東想西了?”
我不說話。
他走過來,一把將我懷里的本子抽出來,一眼掃到那句“如果我真的走了”,整個人僵了一下。
“唐安悅。”
他低聲喚我,聲音異常緊繃,低低的,帶著哭腔。
我眨了眨眼,想不能讓他哭,趕緊轉移話題:“你……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他沒說話,只是看著我,眼神里情緒翻滾。
我沒敢再看他,低頭把那包濕了邊角的餅干往懷里抱了抱,過了一會,我聽到他輕聲說:
“講講吧,我當然記得。”他走過來把餅干抽出去“抱著濕的東西感冒了怎么辦!你不在了,我,我也就不在了。“
他的聲音好小啊,卻又那么溫柔。屋子里越來越安靜,他頭發滴落的水珠,似乎都有回音。窗外陪伴我們的樹,似乎也在搖曳不定,屋內擁擠卻溫暖的日常,像我沒學會告別的日記,或者寫不完,道不盡的遺書。
“去吹頭發吧。”我轉身抱著他,“我也好好回憶回憶,畢竟那時候的我,可不是一般的難對付。”
我咧開嘴笑了,他眼里卻沒有笑意,只有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