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底有聲音,但沒有人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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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晚又夢見了那口水井。
不是她記憶中的模樣,卻又無比真實。
井不深,但很黑,井口沒有青苔,井壁光滑,像是剛清洗過。但最詭異的是,井水一滴不見,井底卻一直傳出滴水的聲音——咚,咚,咚,像某種節奏,又像一只心臟在黑暗中跳動。
她站在井邊,想探頭往里看。風吹得她的發絲往后扯,呼吸變得奇怪地輕。
“你想知道嗎?”一個聲音忽然從井底傳來。
她還沒反應過來,井底忽然亮起一道燈光,像是有人在底下抬頭,正看著她。
——然后她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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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五點四十,天還沒亮。
蘇晚坐在床邊,盯著地板發了幾分鐘的呆,才慢慢站起來。屋子很靜,只有空調外機偶爾傳來一點輕響。
她家裝修很素,像酒店房間一樣,沒有多少生活氣息。灰白調的墻面、木地板、昏黃的床頭燈……干凈得像住進來沒幾天,其實她已經住了四年。
蘇晚站在洗手間的鏡前,盯著鏡中的自己看了一會兒。
她的眼睛不大,但很黑。黑得像能吞掉別人的情緒。她沒什么明顯的妝,頭發簡單地扎成低馬尾,整個人看上去干凈、克制、不好親近。
她用冷水洗了把臉,動作不急不緩,像是完成一個每天都會重復的儀式。
洗完臉,她在鏡子上輕輕寫了一個字——“靜”。
用手指沾著水氣寫的,字跡細細的,很快就被蒸汽模糊掉了。
寫下那個字,她就能心安一點。
沒人知道這個習慣什么時候開始的。也沒人知道,每次她夢見井,就會在鏡子上寫一個“靜”。
仿佛不這么做,夢里的聲音就會跟著她,鉆進她耳朵、胸口、骨縫里。
她不會告訴任何人,因為她自己也不知道那口井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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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聽是一種能力,也是一種防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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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點整,咨詢室的門打開了。
蘇晚站在原地,沒有迎上前,只是輕聲說了一句:“請進。”
來訪者是個男孩,十七八歲的樣子,身形消瘦,穿著寬大的衛衣,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臉。進門時動作遲緩,腳步輕得幾乎沒有聲音。
他沒說話,坐下前猶豫了一秒,像是隨時準備起身離開。
蘇晚注意到他的手——指節發白,指甲短得不自然,像是有被咬過的痕跡。
“可以脫掉帽子嗎?”她聲音很輕,不帶任何壓迫。
男孩搖頭。
她沒有堅持,只問:“我可以叫你‘L’嗎?”
男孩微微抬頭,眼神藏在陰影里,片刻后點了點頭。
“好。”蘇晚坐下來,將本子放在腿上,沒有掏筆。
“今天不是第一場咨詢。你和其他老師聊過,對嗎?”
他點頭。
“那我們不從前面開始。”蘇晚看著他,“我們只說今天早上你來之前,最想逃避的那個念頭。”
空氣像被瞬間抽干。
L的身體僵了幾秒,然后低下頭,整個人幾乎縮進了衣服里。他的嘴唇動了動,發出一種氣音:“我……不想看見人。”
“什么樣的人?”
他咬著牙,好像在逼自己說出口:“會‘看穿’我的人。”
蘇晚沒動,眼神卻變得柔了一點。
“你覺得我看穿你了嗎?”
L沒回答。他把手藏進袖子里,像個要被扔進風里的孩子。
蘇晚不急。她很擅長等。每一秒安靜,對她來說都是鋪墊。
她緩緩開口:“你知道為什么很多人一旦被理解,就會哭嗎?”
L抬頭,眼神里第一次出現一點反應。
“不是因為悲傷。”她的語氣仿佛正在讀一個故事,“而是因為他們花了太久力氣去偽裝……一旦有人理解,他們就不需要偽裝了。所有堆起來的防線,會突然坍塌。”
L喉結動了動,牙咬得很緊,但眼角還是紅了。
他沒哭。但他開始發抖。
蘇晚慢慢將手放在本子上,依舊沒有寫任何字。
“我在這里,不是來讓你坍塌的。”她的聲音像一層紗,蓋在空氣上,“我只想陪你坐在這些防線外面。哪怕你什么都不說,也沒關系。”
L緩緩低下頭,把臉埋進手臂里。
蘇晚沒有動,目光落在窗邊那株綠植上/陽光正好照在葉子尖上,一滴水珠順著往下滑。
她腦子里卻忽然浮現一個畫面——一只手,也這么縮在袖子里,指尖發紅,在醫院的走廊上瑟瑟發抖。
那只手,她已經十幾年沒有再觸碰過。
但在某些時刻,別人伸出的影子,卻能把她藏起來的東西照得通透。
蘇晚閉了閉眼,把那個畫面壓下去。
她還是沒有寫字,但她知道,這一場咨詢,L已經不是“沉默不語”狀態了。
有時候,人真正的語言,是那種快要崩潰卻又死命咬住的沉默。
而她——蘇晚,懂這種沉默。
因為她也曾經擁有它,并以此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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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再傾聽之后,世界就只剩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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咨詢結束后,蘇晚沒有立刻整理桌面。
她靠在椅背上,輕輕閉上眼。
這間咨詢室是租的,和她的公寓在同一棟樓,一電梯之隔。
十幾平米,冷氣安靜,窗簾是米白色的,拉一半,就像把現實隔成了兩個世界。
她不急著離開。每次接待完一個情緒波動大的來訪者,她都需要安靜幾分鐘,讓自己從“聽診器”的狀態中退出來。
做心理咨詢師的人,大多都知道一件事:“共情,是帶毒的。”
越懂得聽見別人,越容易聽丟自己。
蘇晚以前也曾試圖去“分得清楚”自己和來訪者的情緒。但她漸漸明白,情緒不是水龍頭,不能說關就關。
她輕輕摸了摸太陽穴,腦子里還殘留著L的聲音。
其實不只是L。她的腦子就像一間堆滿了錄音帶的檔案室,每個來訪者的故事她都記得太清楚——有人說自己半夜起來拔光了臥室的電源插座;有人夢見父親把自己推進火里,然后早上照常去上班;有人在一次性寫滿十頁的日記里,一字不差地復述了初中老師對她說過的所有羞辱話語。
那些故事像影子,貼著她走。她看不見,卻知道它們在。
蘇晚睜開眼,開始整理紙筆,準備離開。
她剛起身,手機震了一下。
【未知來電】
她沒怎么猶豫,接了。
“蘇晚?”那邊是個男人,聲音低,干凈,尾音微啞。
“我在。”她語氣平穩。
“我是沈聿,市局心理側寫組的。”
蘇晚怔了一下。
“……請講。”
“我們有個案子,想請你協助。”他語氣冷靜,像念出一組無情的統計數字,“一名高三學生在目睹嚴重校園突發事件后,陷入極端沉默狀態,三個月來拒絕溝通。心理干預團隊初步判斷存在重大信息遺漏。”
“局里建議由你接手初步訪談。”
“我是心理咨詢師,不是偵探。”
“我們不需要你查案。”沈聿頓了頓,“只需要你看人。”
蘇晚沒立刻說話。
電話那頭的沈聿像是早已習慣沉默,不急不躁:“你接不接,這周都得給回復。警方這邊在評估是否升級干預措施。”
蘇晚終于開口:“誰推薦我的?”
“華大心理中心的李教授。她說你有一套獨立訪談流程,對創傷型失語有案例經驗。”
蘇晚輕輕“嗯”了一聲,又問:“當事人叫什么?”
“沈嘉言。”
這個名字出現的瞬間,她腦子里閃過一絲輕微的眩暈感。
她很快掩飾過去,扶住桌沿,語氣平靜:“你明天早上幾點安排面談?”
“上午九點,A棟七樓,心理組會談室。”
“我會準時。”
沈聿沒有寒暄,也沒說“謝謝”,電話就這么掛了。
蘇晚看著被掛斷的界面,站了一會兒。
她不認識“沈嘉言”這個人。
但她不知道為什么,她的手,已經開始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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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到公寓,她沒開燈。
站在黑暗里十幾秒,她才慢慢拉開窗簾,讓城市的光透進來。
窗外是車水馬龍的主干道,燈紅酒綠,一切都在迅速流動,唯獨她站著不動。
像一個沒被更新的頁面,卡在舊版本里。
她脫下外套,進廚房燒水,一切動作熟練、冷靜。她的生活非常規律,像一臺效率極高、零噪音的機器。
水燒開那刻,手機又響了一下。
這次不是電話,而是一封郵件。
【沈嘉言·初步檔案資料】
發件人是沈聿。
她打開,頁面緩緩加載出來。
她的目光落在那個少年的照片上——
黑白格式,監控截圖,背景是校門口。少年站在一群人的后面,低著頭,一動不動。全世界都在圍觀,而他像一座靜止的雕塑。
但蘇晚盯著那張臉,總覺得……她在哪里見過他。
她用手指輕輕劃過屏幕,心里某個角落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
不是熟悉——是詭異的對稱感。
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初中畢業照。那也是一張人群中的集體合影,她站在最后一排,神情僵硬,眼神躲閃。
而這個少年——眼神的空洞,神情的僵直,和那時候的她,一模一樣。
蘇晚緩緩坐下,重新盯著屏幕看了很久。
良久,她關上電腦。
她不知道這個案子會把她帶去哪里。
但她知道,那個叫沈嘉言的孩子——
不是唯一一個被困在回憶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