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每一個沉默,都等著被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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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點整,訪談室的門打開。
沈嘉言被老師帶進來,校服穿得不合身,像別人身上的殼。他沒有看任何人,進門時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地板,動作機械得像被預設好的程序。
蘇晚沒出聲,只抬眼看了他一眼。
他坐在對面,動作輕得幾乎沒有聲音。雙手放在膝蓋上,指節壓得死緊,像握著什么快要碎掉的東西。
沈聿站在單面玻璃后,目光銳利地落在少年身上。除了他,觀察室里還有一位輔助員在做影像記錄,但全程無聲。
蘇晚把沙漏轉了過來,不急不緩地說:
“如果你現在不想說話,可以不用開口。但我會一直在這里,直到時間過去。”
沈嘉言沒有任何反應。
蘇晚也沒著急。她不動聲色地觀察他的每一個動作——左腳略微抖動、肩膀向內收、眼神固定在桌角。
這些都不是“冷漠”,而是“高度警覺”。一個人在精神過度緊繃的狀態下,往往連眼球移動的速度都會變慢。他不是不想開口,是在下意識自我封鎖。
她把桌上的一支筆輕輕滾過去:“如果你更舒服寫下來,也可以。”
沈嘉言的眼神動了一下。他看了筆一眼,但沒碰。
蘇晚接著說:“我不會問你看到什么,只問你現在——在這個房間里,是不是覺得自己不安全?”
少年的睫毛輕輕抖了一下。
蘇晚把語氣放得更輕了些:“如果你覺得我太近,你可以推開我;如果你覺得沙漏的聲音吵,也可以把它打碎。”
“但這些都不會讓我生氣。”她說,“我只是想知道,你現在……是不是在害怕。”
沈嘉言低著頭,忽然伸手,把沙漏輕輕推遠了兩厘米。
沒有翻倒,沒有摔碎,只是挪了一點點。
蘇晚沒動,只點了點頭:“謝謝你告訴我。”
空氣像是輕輕松動了一點。
她繼續問:“我不問你過去發生了什么。你也不用說。”
“但我想知道,你最近一次想說話,卻沒說出口的,是哪一句話?”
沈嘉言咬著下唇,沒有抬頭。他的喉結輕輕動了動,像是在掙扎。
蘇晚沒有逼他,她只是等著,像她一直以來那樣——不搶,不誘導,不判斷。
就這樣沉默了十幾秒后,沈嘉言微微張了口,聲音輕得幾乎要消散在空氣里:
“……那不是我。”
蘇晚神情沒有變,但眼底輕輕動了一下。
“什么不是你?”她語氣仍然平穩。
少年沒有再繼續,他把頭埋得更低。
蘇晚沒有追問,她只是輕聲說了一句:“我相信你。”
沈嘉言的手指猛地一緊,像是握住了空氣里的什么。
蘇晚看著他,輕聲問:“你愿意,下次再來嗎?”
他沒說話,但這一次,他輕輕點了點頭。
只有一點點,像風吹過紙頁的響動。
但她知道,這已經足夠了。
這不只是一次訪談。
這是一次允許他開始——重新說出自己版本的機會。
訪談結束后,蘇晚從房間出來,沈聿已經等在門口。
“他動了一點。”沈聿先開口。
蘇晚輕聲說:“只是愿意動而已。”
“你聽懂他說的那句‘那不是我’了嗎?”
“聽懂了。”蘇晚走過他身邊,“但現在不是你需要知道的階段。”
沈聿轉頭看著她,目光里藏著一絲銳意:“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蘇晚腳步未停:“我知道我在等一個人重新學會說話。”
“就算他說出來的,不一定是你想聽的?”
她回頭看了他一眼,語氣平靜:
“我不是在等他說我想聽的。”
“我是在等他說他愿意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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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所有真相,都等著被揭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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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蘇晚準時來到局里。
她原本以為會見面寒暄幾句,沒想到沈聿把復盤會議定在了七樓心理干預組的小資料室——一個離主線辦公區最遠的地方,連窗戶都沒有。
她到的時候,沈聿已經坐在那,手邊攤著她昨天提交的訪談記錄,一杯已經涼掉的黑咖啡,一支簽字筆,一份翻到中頁的訪談分析。
他沒抬頭,只說了句:“坐吧。”
蘇晚落座,環顧一圈。墻角一盞日光燈閃了兩下,像心跳不穩。
“沈嘉言的狀態,我已經寫得很清楚。”她率先開口,“你如果還是堅持從‘隱瞞’的方向去判斷,那我們沒必要繼續討論。”
沈聿合上那份記錄,終于看她:“你確定他不是在撒謊?”
“確定。”
“他那句‘那不是我’,你怎么解釋?”
“自我割裂。”蘇晚答得非常快,“創傷事件后,未成年人最常見的防御方式之一。他不是否認目擊——他是否認自己曾以一個‘主動身份’參與那一刻。”
沈聿輕輕靠回椅背,語氣慢了一點:“也就是說,你認為他只是逃避,而不是在掩蓋?”
“我不做立案判斷。”她語氣平靜,“我只做心理分析。”
他盯著她幾秒,像在拆解她的每一個字句。
“你覺得自己能帶他開口?”
蘇晚低頭收起手邊的筆記:“我沒那個野心。”
“那你來干什么?”
“我來,”她抬頭直視他,語氣不疾不徐,“是為了告訴他——即使他說出來,也不代表他就得為所有后果負責。”
“你說這話像在引導他。”
“不是引導,是允許。”
兩人之間沉默了一秒。
沈聿忽然說:“你知道你說話的方式很容易讓人產生抗拒嗎?”
“那說明我說到點子上了。”蘇晚靠向椅背,聲音不高,“你需要我合作,但不代表你能主導我。”
沈聿沒笑,但嘴角明顯有了線條。
“你是不是總喜歡控制談話的節奏?”
蘇晚不答,只是淡淡地看著他。
“因為你知道,”她聲音很輕,卻很穩,“如果你不先掌握節奏,他就會把你整個吞掉。”
沈聿這一次,是真的笑了。
“你對我這么了解?”
“我不是了解你。”她頓了頓,“我了解你這種人。”
沈聿沒有反駁,只說了一句:“下次訪談我會繼續旁觀。”
“可以,但不要插手。”
她站起身,轉身前補了一句:
“我接的是‘人’,你追的是‘案子’。記得區分。”
門合上的那一刻,沈聿還坐在原位,敲著那份記錄文件的封面。
節奏分明,一下都沒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