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為自己站在故事外,其實從未離開過。”
-----------------
那天下午,蘇晚從局里出來,沒有直接回家。
復盤會談結束后,沈聿沒再說什么。她也沒有多留,只是收起了桌上的筆記本,繞過那杯冷掉的咖啡,從七樓一路走下去,像是走出一座無人知曉的塔。
外頭陽光正盛,風卻冷得不合時宜。
她系緊風衣扣子,在街上緩緩地走著。車流、人聲、建筑影子,被她隔絕在一層無形的薄膜之外。
她走了很久,直到一家便利店的霓虹燈閃了一下,她才停住腳步。
門口貼著“營業中”的標語,玻璃映出她的輪廓,淡得像一塊未經開發的底片。
她走進去,拿了一瓶水,站在收銀臺前排隊。
前面一個小孩吵著要買糖,母親壓低聲音訓他:“你怎么老是記不住上次的事?是不是耳朵聽不見?”
蘇晚手指微微一緊。
她記得自己小時候也被這樣說過。
那是她八歲那年,母親在廚房摔碎了一個碗,責怪她沒有提醒。她想解釋,卻只說了“對不起”,因為她知道——解釋是沒用的。
“你怎么總是記不住?”
“是不是故意的?”
這句話像一根細刺,在她心里卡了很多年。
蘇晚付了錢,走出便利店。
風又大了些。她擰開瓶蓋喝了一口,才發現手心已經冰涼。
她回到公寓時快十點半,屋子安靜如常。她換鞋、脫外套、洗手、擦臉,一切流程像程序一樣精準。
直到手機屏幕亮了一下。
她本來不想看,但那條信息從通知欄劃過時,她愣住了。
【新語音消息·未知號碼】
她點開來聽。
語音只有五秒,女人的聲音很低,很急,像是在極力壓抑著什么。
“是你嗎……你是那個……當年……”
語音戛然而止。
沒有說完,但足以讓蘇晚整個人僵住。
她倒退了一步,坐到椅子上,手里的水瓶掉到地上,砸出沉悶的響聲。
她沒有立刻回撥那個電話。
她只盯著手機屏幕看,心跳在一瞬間加快,像是被某種看不見的線拽回了某個遙遠又模糊的時間點。
腦海里,一個畫面突兀地浮現出來:
她站在醫院的走廊上,手里拿著一張報告單,腳邊的風刮得很冷。醫生在背后說:“她不會說了,是自我封閉。盡量不要去逼她。”
那年她十二歲。
那之后的很多年,她都沒有回頭看那一天。
而現在——
命運像是繞了一個大圈,又重新落到了她手上。
-----------------
她靠著椅背坐了很久,沒有關燈,也沒有開手機。
那條語音像一塊沉在水底的石頭,砸出了無聲的漣漪。她一遍一遍地聽,每次都在那個斷掉的“當年”處停住。
那聲音她好像聽過,也可能只是太像了。像每一個來訪者講故事,她試圖拼回去的那個“原點”。
可這一次,她是被拼回去的那個人。
她忽然意識到,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失憶,是——
你以為自己記得的,其實全是錯的。
-----------------
她半夜起來喝水,窗外燈光投進來,在天花板上晃了一道光斑。
她站在廚房門口,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個光點,像在等它說什么。
她不該再聽那條語音,但她又點開了。
反復聽到第三次,她才注意到,對方說“當年”兩個字時,聲音微微顫了一下,像是在說某件她不敢確認、也不敢否認的事。
她打開了通信記錄,拷下那個號碼,在微信和搜索引擎里查了一圈,沒有結果。
她又打開撥號界面。
指尖懸在綠色撥出鍵上很久,最終慢慢移開了。
她不是怕,她只是知道——如果這條線真能牽出什么,就不是今晚能承受的。
她把手機調成靜音,放回床頭,靠著床頭坐了一夜。
-----------------
她閉上眼,腦子里卻浮現出另一張臉。
兩年前,有個十六歲的女孩坐在她面前,用幾乎一樣的語氣,說了一句:
“老師,我覺得那天不是我,是我在外面看著我。”
那句陳述像一塊擦不干凈的粉筆痕,一直留在她當時的訪談記錄頁腳。
她花了三周時間才讓那位女孩把事件完整說完。
最后一次訪談時,女孩輕輕說:“我知道你一直都在聽我,但你是不是也有一件事,誰都沒聽你講過?”
她沒回答。
她知道那是移情反應,也知道女孩當時其實是在問自己。
可她沒有告訴她答案——因為她自己也不確定,哪一段是她愿意說的,哪一段只是被留下來的殘影。
她看了一眼手機,語音還在那里,像是還在閃,像是在等她回應。
可她沒有回。
她只是關了燈,靠著沙發坐了一夜,像一個在白天說過太多話的人,不愿再用言語確認自己。
-----------------
這一夜,蘇晚沒睡。
她看著天從夜黑一點點發白,像是有人一點點把她記憶的盒子撬開。
外面是春城,凌晨四點的溫度正好。
而在她心里,有些門剛剛打開——
再也關不上了。